《剑陵记凤流觞张若水》第127章 (二)咬牙切齿

    一束阳光投在他干净的眸子里,仿佛那是世间最纤尘不染的甘泉。
    此时的他,冻在冰川中,他早已忘记了呼吸的感觉。沉睡,仿佛有一万年之久,却又像只是一瞬之光,他一次又一次重新经历自己的一生。
    他整个人轻得如一片鸿毛,悬在了半空中,可以看见每一丝微尘。那个在竹酒泉里不谙世事安睡的婴儿,打翻师伯房间里的青瓷瓶的顽劣孩童,被迫在琅嬛阁每日书声琅琅的少年。还有,气势恢宏地烛庸城,花团锦簇的锦绣山庄,茶香弥漫的红袍山庄,漫天飘雪的墨宫。还有,从心底里感到熟悉的青木林……
    一次又一次,一个人影变得格外明晰。她从天际鱼跃而下,在竹酒泉中抱起还是婴儿的自己。在他被妖女死死扣住的时候,她躲在他身后的小树林里朝胁迫他的那人拨弄弦音。在他迷迷糊糊躺在牢笼里的时候,她在门外设法施救。他在青城山走火入魔与孙亦皓死战,她为了赶过来救他,受五雷轰顶的酷刑……
    那一袭海棠红,烙印一般深深印在了他的记忆中。
    “流觞……”是他脑海里响起的回声,微微睁眼,两行清泪溪水般淙淙流出。
    透过海水的阳光,变得七彩绚丽,竟然可以驱赶走他身体里的严寒。张若水眨了眨眼,周围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就在他一尺之内,他能清楚地看到秋明洌缓缓睁开的湛蓝眼睛,明澈得可以同海水混为一体。
    “明洌,我们还活着。”张若水没有开口,想说的话变成回音荡漾在脑子里。
    “对,一切都结束了。”对面的秋明洌同样没有张嘴,然而他的声音已经窜到了张若水的脑子中。
    张若水低头,龙渊剑还插在他的胸膛里,退去光华,化作了一把普通的佩剑。而眼前的秋明洌,平心静气,双眼中戾气不再。
    张若水直视着他的眼眸,让他能够准确读到他脑海中反应的句子:“明洌,我们一起回家吧。”
    秋明洌眨了眨蓝睛,道:“你还能回去,我已经回不了家了。”张若水想朝他伸手,却发现双手紧紧贴在剑柄上,纹丝不动。“她还在等你回去,回去吧,若水。”他说着,被龙渊剑穿透的心脏绽放着微茫。
    张若水被一股清流包围,意外地一抬手,他发现自己可以动弹手脚,但是,原本一直下沉以身躯却在往上浮起。张若水被笼罩在一个水泡中,脱离包裹两人的冰块,越升越高。他伸手想拉秋明洌一起出来,可是根本够不到他。
    龙渊剑还插在他的身体里,焕发着莹蓝光彩的冰屑一点一点从他身上剥离,银丝重新焕发乌木的光彩。然而,他却坠落这万丈深渊。“明洌,你散尽妖力,只为换我出来?”张若水开口喊道,声音淹没在无尽的深海中。
    红衣少女安静地坐在梧桐树下,周遭的空气格外沉寂。青木林中响起哒哒的奔跑声,张若水全身湿透,长发紧贴两鬓,鼻尖还在滴水,他只有一门心思朝她所在的方向跑去。
    终于,拨开婆娑的树影,他踏进了那棵巨木的树荫下。然而……
    “你来晚了。”慕罹转身,他不禁颔首,往常冰冷的眸子带着难以掩饰的怜悯。张若水直接无视了他,拨开他手臂,张若水踱步走到碧荫下,死死地盯着她清风雅静的睡脸。
    “流觞,我回来了……”张若水蹲在她的身前,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她却一言不发。“流觞,你不是,在等我的答案吗?”随着窜出的字音,喉咙霎时变得僵硬疼痛。“为什么我还没有回答,你却死了?”张若水摇晃着她的身体,金步摇顺势被甩飞出去。
    一旁,东南两位长老并肩而立,金衣女忍不住掩面哭泣,金衣人难受地别过脸去。
    “啊——”张若水忍不住呼号,将她软塌塌的身体拥进怀中,她无力地靠在他的怀中,脸色惨白得像一张宣纸。
    三世追寻,曼珠沙华开谢三次,他们两个人,终究还是错过了。
    张若水将头埋在她肩上,低低抽泣,虽然声小,却撕心裂肺。此时此刻,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他的心碎。慕罹看得屏气凝眉,方跨出一步想拉他一把。然而,他却不得不止步不前。
    星星点点的光斑像萤火虫一般汇聚,在凤流觞的裙角,在张若水的鬓间。正当慕罹疑惑不解要再跨出一步时,火柱喷天而起,金光灿灿的炽焰将两人团团包围。金衣人伸出手臂将慕罹拨开,道:“别过去,那是涅槃之火!”
    整个眼界变得灯火通明,海棠红的衣裙镀上太阳般耀眼的金色,乌亮的秀发闪动着绸缎一般的光泽。凤流觞金袍加身,容光焕发地站在火焰里。而她朝思暮想的那人,衣袂飘飘,傲立风中。他唇角的笑意宛如绿叶间投下的阳光,他的眼波仿佛寒镜潭澄澈的春水。
    他是苏蒙,司马斐,更是张若水。
    他笑意温暖地凝望着自己,伸出手搭在了她重新红润的脸颊上,她也伸出手,去触碰她追寻了四百年的容颜。然而,就在碰到他的脸颊那刻,他忽然分散开来,化作了一缕尘埃。
    “不!”凤流觞惊呼着,他却灰飞烟灭,随风飞走!
    火焰退散,一直年轻的金凰扑飞着翅膀升天,单独的金凰。她翱翔在广阔的苍旻中,悲声连连,山河草木难以不为之动容。
    “张若水呢?”慕罹问,轻咬银牙,他好像察觉到他已经消失了。金衣人颦蹙着眉,回答道:“他死了,受涅槃天火焚身,永堕地狱,万劫不复。”
    这一年的冬日,神州各地飘雪纷飞,然而,却并不是十分寒冷。
    青城山。六脉首座只剩下两人。姬云亲自为夏洵的盲眼换上干净的布带,失明之后的夏掌门二十年来重新振作。他拨开了师妹搀扶的手,自己一步一顿地站到了掌门的位置上。
    “参加夏掌门!”众弟子道。
    夏洵朗声道:“青城弟子,此次青城大劫,皆因前代掌门心生邪念而起。心不静,则徒生烦恼,更会招致祸端。我有意整顿我派门风,从即日起,效仿古风,从我开始,全派弟子必须每日三省,不得有误!”
    “遵命!”
    铁雪峰,墨宫也换了新主人。武曲掌门面容郑重地登上练武场的高台,面对擂台上整齐三列的少男少女,振臂一挥,宣布道:“墨宫九狗一獒大会,开始。”
    “师父,师兄,你们知道吗?”武曲在心中默念,“墨宫会在我手中好好走下去的。”
    红袍山庄,秋明峰往小瓷杯中斟满一杯暖身的热茶,耐心地劝披头散发的秋远航喝下。掀开门帘,少夫人牵着儿子进来,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
    通往东瀛的渡船上,桌案上温了一壶热酒。慕罹端着一杯梅子酒,走到白雪纷飞的甲板上,面向东方,往海中洒了一杯。本想加一句“愿你安息”,然而想到那句“永堕地狱”,真不知他该如何安息。
    “怎么这样就出来了?你不嫌冷啊?”熟悉的女音如碧水浅吟。
    慕罹回眸,眼中的笑意可以融化千年的积雪。绿衣女子拖着一件狼皮披风,笑盈盈地将它一把扔到慕罹怀里。“自己穿,我的手还不能动。”
    慕罹拉着她尚可活动的左手,就这狼皮大衣,将她裹到自己怀中。“你怎么不继续睡了?”他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她转过头,一声娇嗔:“之前就多睡了那么几天,你都这么着急了,我怎么还敢睡?”
    “哈哈——”慕罹难得地朗声笑着,将倾璇越环越紧。
    “别欺负我啊,我只能动左手。”
    飞雪中,大船将两人带往平静的海中岛国。
    忘川畔,这是个只有黄昏的地方,黄澄澄的川水静谧流淌,火焰一般的曼珠沙华接壤到天际。
    穿过盛放的彼岸花,金裙飞扬的女子独自走到江边。她凝望着摆渡人满载一船亡灵通往极乐,却再也见不到他的容颜。
    江上清风拂来,带来多少前世的恩怨缱绻,或许有那么一缕,也曾属于他,和她。她静静地守在河畔,守着永远等不到希望。
    “打算一直在这里吗?”不知何时,东长老出现在了她的身后,经过一番调理,他的脸色好看了许多。“没有,”凤流觞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喃喃,“我只是最后来看一眼。”
    金衣人沉默了良久,有些心惊胆战地问了一句:“流觞,你要选择活下去吗?”
    凤流觞回头,眼神坚决地盯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道:“当然要。”
    “我是他生命的延续,我的永生是他用生命换回来的。他即使不在世上了,我们的回忆还没有死。”她颔首,轻轻握了握拳。那个在酒坊意气风华谈天说地的白衣少年,忽然闪现在她的脑海中。
    凤流觞闭目一笑,两行晶莹顺着颧骨流下。
    “走吧。”凤流觞转身,“忘川,不是我们该徘徊的地方。我要好好活下去,珍惜每一天。”金衣人浅笑着嗯了一声,跟着女儿的脚步离开。
    江面上,摆渡人撑着冥船驶向彼岸。手脚还有些生疏,因为他是新来的。他转身,凝望着她永诀的背影,她走向光明,他却不得不锁在永恒的黄昏。
    二十年前,劫后余生的青城山。她站在竹酒泉中,脸颊的胭脂红紧贴婴儿细嫩的粉腮。朱唇一启,笑的同时,两行清泪也跟着滑落嘴角。她在他小小的耳朵边呢喃细语。
    此时此刻,他望着她淹没在彼岸花中的身影,也开口说了一声:
    “你真是我的劫。”
    岸上的曼珠沙华绽放如火,开开谢谢不止,花开无叶,叶放无花。花花叶叶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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