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天下杨延嗣飞琼》第186章 柳梢青(上)

    调寄《柳梢青》
    夜鹤惊飞。香浮翠藓,玉点冰枝。古意高风,幽人空谷,静山深帏。
    芳心自有天知。任醉舞花边帽敧。最爱孤山,雪初晴后,月未残时。
    起身,我燃上檀香,于瑶琴前坐了轻抚丝弦。清迥幽奇的琴声婉转涤荡了杂陈心底的苦涩甘辛。曲终,我的心亦如粼粼的洞庭湖水再无涟漪。唤了随儿进来道:“何事?”
    “永宁宫德公公已于宫外静候多时,娘娘是否传见?”
    德公公?他来我紫浣宫所为何事?莫非璟妃宁妃硕妃又想了何等由头往永宁中宫哭诉么?我命浣溪引德公公入偏殿相候,又差了随儿前去探问。盏茶工夫便见随儿返回道,是皇后差遣了德公公请我入永宁宫饮宴。我笑笑,吩咐了她为我齐整芙蓉绫波裙,盘起双菱飞云髻绾上青凤玉步摇。
    望着镜中顾盼流离的我,随儿轻声道:“永宁宫请宴,不过又一出变味的琵琶记①。娘娘何苦委屈自己去做那惹人嫌的牛氏?”
    “随儿,不得妄言!皇后娘娘盛情相邀,本宫自是不能亦不该推却。且戏文里牛氏小姐品性贤淑,便是赵五娘亦视其为闺中姊妹,又何来惹人嫌隙?至于旁人……”我静静的润点了朱唇:“与本宫并无干系,本宫何需在意?”
    “话虽如此,但那璟妃乃皇后娘娘嫡亲表妹。皇上与皇后娘娘相敬如宾,璟妃沾了皇后贵气亦时常于圣驾前邀宠献媚,颇有些心机。娘娘不可不妨。”
    我心头一震。随儿何时学了这审度人心?对了星云蟠螭②镜,我温言:“你倒是有心。既如此,不妨提点本宫于其间当如何自处?”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娘娘恕罪!”随儿惊惶的屈膝跪了叩头连连。
    “你知道便好,起来吧。”我望着窗外若隐若现的一线血雾,叹息声里竟隐含了冷涩:“当初既已选择,纵使千般不愿亦无法再回头。随儿,你该知晓若割舍不得往昔,这紫浣宫必将是你我葬身之所。”
    “娘娘……”随儿默默起身抿了嘴角:“奴婢明白。娘娘放心,随儿从今便只说该说的话。”
    镜中重又反射了潋滟的眼神,我一时惘然。这便是独爱芙蓉“出淤泥而不染”之高洁品性的柳筠么?如今为何这般陌生?是浮华若云的短暂流转?抑或既已陷落,便凭了纯真天性亦终将被弥漫了晦暗猩红的宫城磨蚀吞噬?
    抛却浮掠心头的一抹净白,我稳稳站定转了话锋:“宇儿今日可曾去文华斋课读么?”
    随儿微微一滞。她闪躲了我询问的目光道:“娘娘,六殿下天性至纯,且尚在稚龄。若然苛责过甚,只怕……”
    随儿顿住不语,我却知她言下之意。挑拣了匣中一只珊瑚玳瑁嵌入发髻,我淡然:“入宫一年,你可曾见这皇城内存了半分至真至纯?”
    我扬声唤来守候宫外的内侍刘保:“请六皇子回宫。传本宫的话,命他在芙蓉阁自省,晚晌本宫查问他课业。”
    刘保唯唯应下,与随儿暗递了眼神转身离去。见他去往御花园我回问:“国子监范司业明日何时入文华斋授课?”
    “回娘娘,是午未交叠之时。”
    我点点头,轻揉了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去永宁宫。”
    凤舆落地,飞檐重瓦的永宁宫赫然在望。随儿扶了我下得车舆,由德公公引入宫门。绕过东西两侧廊庑,我款款行至霁月堂。耳闻莺莺燕燕抱怨喋喋,我只觉甚是可笑,这情形……怕是今日又不得顺利脱身了。
    似是忏悔昔日的无情决绝,自去岁迎了我与宇儿入宫,那人便常借赏景小憩宿寝紫浣宫。他的专宠眷顾于我虽无波澜,然而幼小懵懂的宇儿却不知不觉充当了“众矢之的”。无他,只因每日午膳,他的身畔,怀中必是宇儿或乖巧或顽皮的小小身影。
    如此殊荣便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亦无缘得享。皇后娘娘以贤德端正执掌后宫,虽谕令约束各宫,却也不会为这琐碎招惹无谓怨愤。于是每逢盛宴庆典,各宫嫔妃必齐聚永宁中宫宣泄她们所谓的愤懑讥诮与眼泪。仿佛一切皆因了我的出现。随儿常劝我请了圣旨别宫移居。我一笑了了。何必?不过为怨气深重的后宫添抹上几缕隐约的血色罢了。
    我安之若素,遵礼赴约。如往常般,我谦逊顺谨,惟善自持,反倒令众妃无话。恭请了皇后圣安,我娴静的端坐她下首,只作不知四射而来的一道道嫉恨的目光。
    “本宫听闻近日筠妹妹身子小有不适,现下可好些么?”
    皇后柔婉的问候适时的平抑了郁积堂内的怨气。我冉冉起身看了她端庄华贵的娇容,心头莫名的涌起些微酸涩。七年前的湖心亭,她娇憨满足的向我诉说她的爱情,而今,她主中宫却只间歇的于眸中飘逝了淡淡寂寥。至尊无上的他,与她相敬如宾却非情浓;母仪天下的她,固守了他的后宫亦从未真正触摸他的心。这便是当年的她所憧憬的幸福么?
    我黯然。原来,执子之手竟是比青天揽月更难。掩去眼底轻雾,我微微福了身:“妾妃惶恐。妾妃已无碍,谢皇后娘娘体恤。”
    “筠妹妹切莫这般见外。”她亲挽了我的手踏上丹墀,笑向嫉恨交加的众妃道:“今日家宴,我等姊妹不问位份只叙金兰。众位妹妹请上座。”
    宫人奉上琉球国进贡的新鲜蔬果,妒火丛生的她们瞬间便换了笑颜。我冷眼旁观,到底不愿皇后为难,遂顺了她的意与众妃观景品茗,浅酌笑谈。旁的妃子倒也罢了,只那璟妃,一双刻意修饰了的丹凤杏眼竟一刻不离我左右,琥珀色的瞳仁偶尔亦会闪射一丛恨恼,然而与我目光交叠却皆是欢喜亲厚之色。
    见她摇曳了裙摆,好似踏花拂柳的彩蝶穿梭于众妃中娇语嫣然,我便借了观赏近旁一株静怡的蕙兰转开目光,浓烈的香风忽迎面而来。我侧身避让,身旁却响起璟妃娇媚的声音:“筠妹妹真真好品性。独拣了这澄莹逸致的竹菊兰赏观,旁的俗物竟不能入眼的。怪道皇上时时惦念,刻刻不离。筠妹妹,你替我等姐妹常侍皇上驾前可是没少费心思。妹妹,姐姐敬你。”
    她说着便轻盈盈奉了一斛琼浆至我面前福了福。这弦外之音我自然听得出。惊慌失措的起身拦了她,我满目愧悔:“璟姐姐这般说,定是要折筠儿的寿了。皇后娘娘隆恩体恤,筠儿本当重礼相敬众位姐姐,奈何风寒初愈,万万不敢冲撞姐姐们凤体,是以失了体统惹恼了众位姐姐,筠儿知罪。还求姐姐们饶恕筠儿冒犯之过。”
    一阵风来,我顺势摇晃了身子。余光轻掠,只见众妃嫔纷纷敛去眼中愤怨,面容亦转了柔善,我不由晒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皆不过因了一份虚无的执念罢了。
    见我形容怯弱,不由得皇后颦蹙了眉。她款款站起接过璟妃手中琼浆轻斥:“愈发不成体统。筠妹风寒未祛,皇上怜恤宽慰亦是天恩浩荡。你身为三妃之首且为人母,难道这等事理亦不懂不明么?”
    “娘娘!”璟妃委屈的顿了莲足,转而却扬起唇角,笑靥如花的看看我向皇后请罪道:“娘娘教训的是。妾妃只想着感谢筠妹妹日夜辛劳之苦,一时便忘了妹妹才愈了病体,妾妃当真该罚。只是……”她忽的哽咽,浓密的睫毛遮挡住眼帘:“求娘娘看在晖儿与二皇子三皇子吃睡一处的份上……”
    皇二子轩琦十一岁,皇三子轩毓十岁。他二人皆是皇后嫡子;皇七子轩晖六岁,璟妃之子。因了璟妃与皇后嫡表亲之故,轩琦轩毓轩晖三人便比其他皇子公主亲密了许多,课读吃住皆是一起。且因轩晖生性乖巧,皇后待他更似珍宝。璟妃此时提及轩晖,皇后自是不忍再多加怪责,只温言训诫一番了事。
    眼望璟妃重又蝶舞般向了众妃嫔笑意盈盈,我亦淡定的将目光投向那株“秋兰兮清清,绿叶兮紫茎”的蕙兰。这当,璟妃提了裙裾折返而来,却并不再与我言语冲突,只娇娜的倚在皇后身边亲昵的说着体己话。我心知其意,便推说头痛请了皇后示下欲回紫浣宫,却听皇后道:“妹妹今日怎的未将宇儿带了来?平日你我姊妹聚在一处,满场就只他这小人儿最是欢实。如今不见他,本宫真真觉得闷了许多。”
    “是了。”不待我开言,璟妃便接口道:“适才璟儿亦觉今日少了许多热闹。经娘娘提点,方省及可不正因缺了咱们伶俐聪慧的六皇子么。筠妹妹,六皇子可是身子不适么?今早晖儿入文华斋课读,回宫亦说不见六皇兄,扭股糖似的央求了我替他相问妹妹呢。”
    随儿曾担忧的提醒我,为了宇儿深受圣宠,轩琦轩毓常领了各宫皇子私下里与他比试较技,借故争斗。对于随儿的好意我一笑置之。兄弟间斗嘴吵闹本是家常事,宇儿又是爱热闹的,居住武陵源时亦属他的玩伴最多。如今身处幽深皇城,他便如失了翅膀的小鸟无助而恐慌。每每见他孤单单站在宫门前遥望彼方的武陵源,我便心疼怜惜。想着他这般年龄自当寻些相仿的玩伴,便也放纵了他许多。然而……想起早间他未入文华斋课读,兼之皇后与璟妃这般相问,我不免便横生了几分怒气。
    见我气色不佳,皇后只道我是倦乏了,又看暮色几近阑珊,于是劝慰了我回宫调养歇息,又选了一种名唤“龙蛇珠”的紫红色果子交给我怜爱的笑笑:“皇上曾向本宫说起宇儿喜食野生鲜果,妹妹何不将这异邦之物带了回去?小家伙吃得好,本宫便差人再多送些去,若今日妹妹带了他在身边,怕这“借花献佛”也轮不上本宫,小家伙定然早早便预定了呢。”
    身后一阵奚落的窃语。我淡笑了不做理会。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便由她们自说自话罢。拜谢了皇后恩典,我吩咐随儿仔细包裹了晶莹剔透的“龙蛇珠”泰然的迎了丹墀下各色目光,登了凤舆回转紫浣宫。
    刘保早便候在宫外,见我回返急忙吩咐宫人传下晚膳。进得晴雪阁,我净面换装,转身向刘保道:“宇儿可还在芙蓉阁?唤他过来罢了。”
    “回娘娘,殿下……”刘保看看我,欲言又止。
    见他似有为难,我蹙眉道:“怎么?”
    “回娘娘,殿下未初回宫后便径自去了千草苑。奴才恭请了数遍,殿下皆不允人进苑。”
    千草苑乃紫浣宫内花药圃,植有千万株奇珍异品,我曾严令宇儿不得私入。打发了刘保,我独自往千草苑而去。行至苑外,忽听内侍小灵子在内道:“殿下,您饶了奴才吧。若刘公公察觉他那治咳的药汤是奴才煎熬,一定打死奴才。殿下,求您高抬贵手,饶奴才一条命。”
    “小灵子,你别担心。保公公整日随侍娘左右,他不会发现的。”宇儿清脆稚嫩的童音相继传来:“小灵子,只此一次。往后我便不要你替我写字可好?”
    我走进千草苑,正见梳着髽髻的宇儿手捏一株绿叶黄花围着石阶追了脸色黄白的小灵子奔跑。看见我,只吓得小灵子扑通跪地道:“奴才参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宇儿亦慌张的随了跪下娇声道:“宇儿给娘请安。娘亲康泰。”
    我命小灵子起了身,淡淡的看看小家伙:“殿下可知现在是何时辰?”
    听我这般问话,宇儿顿时惶恐的垂了头嗫嚅:“宇儿错了……”
    我并未理睬,只问着小灵子:“你入宫日久,自是知晓宫中规矩。你告诉六皇子,犯了宫规当如何处置?”
    身边传来宇儿细声抽泣,我不由得心软。吩咐了小灵子退下,望着小家伙不自禁的将手挡于身后,我叹口气道:“拿来。”
    宇儿呜咽着将黄花交给我。说来这花倒也奇特,疏生了短柔毛的丝状花柄,几朵近伞状的鹅卵形花蕊,放在手中酥痒痒的,然而在那断了的花茎上却渗出了些许黄色乳汁。我心下一动。莫非这便是谢大哥曾提过的含了毒性的药中珍品“断肠草”③?想起适才小灵子的求告,我不觉暗惊。自从那人赐了这紫浣宫与我母子,宇儿便无一日安生。兼之日盛的圣恩眷宠,宫人们只恐稍有疏漏便失了性命,岂敢违拗他半分?他私入千草苑采摘“断肠草”,又命小灵子将其掺进刘保的药……倘若这其中出现何等差池,恐怕又将引出一场无妄风雨。
    想至此,冷汗不觉便渗透了衣背。我严厉了神色待要责斥宇儿,却被他眸中的懵懂委屈牵动了寸寸怜爱。我强压怒气道:“你采摘它做什么?难道宫中没有可玩耍的了?”
    见我语气稍缓,小家伙立刻揉揉眼睛站起身:“谢伯伯说,这花叫‘断肠草’可以治病。前几日爹爹身体不适,宇儿知道娘很担忧,所以采摘了来想给爹爹治病。可伯伯说过,治病要对症下药。所以……”渐渐的,小家伙便贴紧了我:“宇儿就想让保公公先尝……娘,宇儿再不这样了。”
    听着他稚气童真的话语,我不觉酸涩了眼眸。宇儿,若你长于普通人家,定可令爹娘以你为荣。只是身处这波云诡谲的皇城又岂能容你这般纯真?我只作尘土迷了眼,抬袖拭去隐约的一点湿润:“往后不许再这般顽皮不听话。”
    小家伙连连点头,撒娇的拽了我道:“娘,宇儿把断肠草带回宫可以么?等明晚爹爹来时,宇儿喂给爹爹吃。”
    我不忍拂逆,便轻拍了拍他红彤彤的脸蛋。见我似已应允,小家伙全然忘了适才的恐慌,任我牵着那软软的小手回返晴雪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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