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天下杨延嗣飞琼》第166章 归途(下)

    和风细雨吹散阴霾,澄明了晴空,亦唤醒承载几多尘烟的河川大地。青山葱茏,桃李芳菲,好一派满人间。
    晌午时分,由山西经太行转至东京地界的官道上行来一队甲胄分明的官军。这队官军人数在四五十之间,领头的是两位青年将官。其中一个年约三十五六,耳阔面方,颌下密生短须,一双精目湛湛有神。这将官勒马驻足四下环视,扬鞭指向前方对身边那丰神俊朗的少年道:“七少将军,前面便是羊肠坂,其间道路狭窄,盘桓诘屈,车马甚是难行。将士们连日赶路抗敌,怕早已疲累倦怠。依末将看,我等不如就在此歇息一刻,补充了给养再行上路。”
    延嗣仔细打量,见羊肠坂前后连着两道深邃的峡谷,远远的似有溪流声响,便点点头道:“也好。羊肠坂地势艰险,辽人倒也不敢轻易在此设伏。邱大哥,你这就吩咐将士们原地歇息,再派几人轮流看守俘虏。我往附近走走,或可迎见六哥。”
    见邱海离开,延嗣延了羊肠坂崎岖的土路缓缓而行。路边那千姿百态的山石鬼斧神工的峭壁并未引起他的注意,只一心思忖道:爹令我押解文彬回京,这一路虽也遭遇辽军劫囚,他却不曾流露一丝逃脱之意,这是为何?莫非他有心伏法?没有可能。他素来擅谋,这等做法或是欲令我等麻痹,之后再循际逃脱?不对,辽人前次夜间来劫,我等防范疏漏差性中伏。文彬借此之机原可堂而皇之的离开,他却似局外人般的作壁上观。这难道是因他已暗生了背离之心?也不像……
    延嗣百思不得其解,这时身后忽传来亲兵呼唤他的声音,他只得按捺下心中疑惑回到休息之处。见他回来,邱海上前道:“那马前副都指挥使适才遣人来说,想与你饮酒谈天。呵,他好大的架子!”
    延嗣心中一动,笑笑:“邱大哥莫恼。当日在京师此人曾与我父兄有数面之缘。今日他找我原也无可厚非。邱大哥但放宽心,我自有分寸。”
    说着,他装了一袋水走到不远处一辆囚车前,打发了兵士离开,将水送进缚了双手的文彬口内,席地而坐道:“文先生有何见教?”
    文彬泰然于车内,抬臂拂去发上草屑,看看延嗣微笑:“当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这等情状,倒也听不见‘叔叔’之称了。可叹!可怜!”
    “延儿无状,叔叔莫怪。”延嗣顽色一现,扬手抱拳:“京城路途遥遥,幸赖叔叔始终‘寸步不离’,延儿方可安步当车。延儿多谢叔叔了。”
    “不必客气。叔叔倒也真是想念眠柳山庄的兄弟们。只是,”文彬忽转话锋:“如今物是人非。此去京城怕是再难听见琼儿娇脆的笑声。”他惋惜的摇摇头低声道:“先前塔古的炮声失窃的战图皆乃琼儿暗中相助,这番入了京城,你倒是该好好谢她才是。”
    延嗣心头“咚”的狂跳,他暗暗攥紧拳道:他如何得知此等玄秘?难道小琼屡番助我完全是他与杜老贼设下的诡计?或者她也参与……念头一起,他慌忙甩开:雁门一役小琼拳拳之情我已无以回报,又如何能再怀疑她之品性。既不得相濡以沫,便相忘江湖罢了。他星眸一闪,看看文彬淡然一笑:“延嗣省得。”
    延嗣语气极淡,文彬也不见怪。他笑了笑倚在车内养神,心下却似水波起伏不平,一忽儿想起先前与杜青云商讨的那下下之策,一忽儿又闪回琼儿一双盈盈泪眼。无奈,心疼之余,他轻叹一声喃喃道:“儿女真真是前世冤孽。”
    闻听此言,延嗣心中一时酸甜涩苦相互杂陈。他默默起身,目光中浮现了一丝复杂道:“先生保重。”
    他回到歇脚的石洞边,待要寻了醒目之处刻下梨花记号,忽见邱海匆匆走来道:“探马来报,龙泉峡方向发现可疑人迹。”
    “人数几何?”
    “一人一马。”
    “一人一马?会不会是六哥?邱大哥,你吩咐将士警戒,我去看看。”
    延嗣飞身上得青骢,拨转马头向龙泉峡驰去,须臾便来到峡口。这龙泉峡峡长谷幽,群峰竞秀。春夏之时漫山苍郁,花团锦簇,常引得无数彩蝶翩翩起舞,煞是好看。见此美景延嗣不免心中流连,他信马由缰来到一处草滩,忽见一匹马儿在那里悠闲食草。这马儿四蹄赛雪,马鬃胜霜,延嗣细看顿时欣喜。他连声轻啸,似是召唤。那马闻啸立刻撒开四蹄奔至延嗣身旁,扬蹄甩尾甚是亲昵。
    延嗣欢喜的抚马鬃道:“骕骦,怎的只你一个?六哥呢?”
    见问,骕骦好像通灵般咬着延嗣衣袖直拽向前方一处小潭。延嗣心知其意,他拍拍骕骦示意带路,不多时便看见延昭欣长的身影。他待要上前招呼,却见延昭立于潭边,望定近旁一片林海道:“既来之则安之。二位姑娘又何必再躲?”
    一串银铃脆笑倏而响起,转眼只见星儿与飞琼自林中缓步踱出。星儿看看延昭一甩发辫道:“六公子好厉害的眼力。姐,这次就算你赢。待回了府,那些物件姐姐若是喜欢拿去便是,星儿不玩赖。”
    “那等阿堵物你自管留着,我不稀罕。”
    二女自若如常,延昭气定神闲,却到底未曾料到延嗣适时的出现。只见延嗣恍惚一笑,走上前道:“六哥可是失算了,映星怕会不依不饶。”继而,他转向飞琼,眸中火花一闪而逝:“巧遇杜姑娘,杨延嗣有礼了。”
    飞琼面色数变,转瞬却已落落大方:“七公子安好。”她借故观赏潭中游鱼移去目光却被星儿拉住道:“你们原也是旧识,这倒省了星儿一番介绍。”转而她又看看延嗣:“杨延嗣,之前你应我的那桩事已不作数,如今我们姐妹要与你们一同进京,你须得答应。”
    其时延嗣心如苦麻,思潮汹涌,眸中神采只随了飞琼屡变的面色或飞扬或黯然,竟是不曾将星儿的话听进半分。延昭见他魂不守舍,不由暗气:二女一路蹑随绝非又一次偶然。映星顽皮倒也罢了,只是杜飞琼现在身份……我等解囚回京事关重大,小柒却一心执念儿女私情,真真恼人。他轻咳一声,温润一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确是踏青赏景的好时节。在下兄弟亦有心同游。奈何身在军中不得自由,若因此扫了二位姑娘雅兴,倒是在下兄弟的罪责。”他看了看延嗣道:“小柒,你说是也不是?”
    见六哥目含责备,延嗣顿时一震。他深吸口气淡声道:“还请二位姑娘见谅。”
    延嗣淡然回应,星儿心中气苦,不觉又想起先前他对自己那番可有可无,若即若离的情状,一时间失落委屈齐涌上心,却倔强的将眼泪逼回:“杨延嗣,你若觉我讨人嫌大可直说,不必百般推诿。但若非如此,大丈夫自当言而有信。”
    望见星儿眼中一汪泪水,飞琼满心凄酸。她默默将头扭向一边:星儿对他用情已深,我纵心有不甘,究竟覆水亦再难收。况且此次相救文叔叔势在必行,她不过局外人,我何必再连累她?
    此念一动,她抬手理了星儿发辫道:“二位公子说的不错。你我原是停停走走四处玩耍没个晌晚,怎好无故耽搁人家时间?且行伍内军法竣苛,你也不愿二位公子受累不是?”
    星儿自然明白这道理,只是延嗣那淡然之态引得她心中委屈。她看看在一旁食草的青骢忽然娇俏一笑:“也对。若因此累得别人家整日只可卧眠,倒真是咱们的罪过。姐,走吧。”她又看看尴尬的延嗣道:“二位公子,告辞。”
    她拉着飞琼转身离开,经过青骢马时,她忽然一式“乳燕投林”跃上马背,再借力将飞琼带上马,甩了长鞭猛的一抽马臀。青骢受惊,一声嘶鸣,扬起四蹄狂奔向羊肠坂,却余了咯咯脆笑飘荡风中:“前路再见。”
    未待延嗣反应,就听延昭急道:“还不上马!难道等了人被救走你才懊悔不成?”
    骕骦载了他二人转眼便回到羊肠坂。甫一下马就见邱海手拎两只雉鸡笑呵呵走来道:“二位少将军可是回来了。赵姑娘猎了雉鸡说是晚上给将士们打牙祭。”
    延昭有意的看看延嗣点点头:“她们到底还是来了。”说着他又走向囚车,见文彬仍似入定般于车内假寐,不免心中狐疑。他沉凝片刻道:“小柒,不管你心里如何想法,若因私违了军规,六哥断不会姑息。你可明白?”
    吹了一路的山风,延嗣异常清醒。他默默的放下枪解去剑,又看看延昭,独自牵了青骢与骕骦去溪畔洗刷。
    见他闷闷离开,延昭也不理会。他吩咐了加派兵卒看守文彬,这才寻了有利地势布置阵局以防辽兵再次劫囚。
    月波潭潭水清澈见底,无数游鱼穿梭嬉戏在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间,煞是欢悦。延嗣缓缓将手浸入水中,企图让初春的冰凉驱走他纷乱的思绪,奈何飞琼似嗔似喜亦忧还愁的倩影始终似那波心的涟漪在他眼前荡去复又来。他懊恼的一甩头猛地跳进潭中,登时一阵阵的冷冽涌起,刺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这当,身后一声清幽的叹息:“何苦这般糟蹋自己?不如直面还爽快些。”
    延嗣一震,回身凝视了一如紫莲玉立的少女,苦涩笑笑:“你明白我不会那样做。”
    少女不语。半晌移开目光轻嗔:“我若不来,你便要冻死自己么?”
    “冻死倒好。”延嗣趟了水走上岸,仰望远方青山点点:“你若是我又当如何?一边是法,一边有情,两者只可择其一。”
    “我不知道。”少女抱膝坐下喃喃道:“但文叔叔我必须救。他于琼儿有养育之恩,教导之义。琼儿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我也做不到。”
    “你意指我杨延嗣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小琼,我知道你恨我。于情于理,你屡次相助,文先生暗中放纵,我自当大恩相报。然而……小琼,还望你谅解。”
    “罢了。”飞琼凄凉的目光锁住潭中自在的游鱼:“琼儿早知这般结果。七少将军,星儿在寻你,莫让她伤心。”
    延嗣歉疚的目光望向飞琼,良久方牵了马欲走,心里却又黯然:听她言语凄婉,似有心搏命。她这般相待,我又岂能再令她伤心?他松了缰绳,静静的坐在一旁,直到日暮西斜,落霞飞去……
    “杨延嗣……”
    “七少将军……”
    远远的,是映星与邱海焦急的呼唤。飞琼醒回心神,看看延嗣又迅速将目光别过道:“怕是起炊了。七少将军,请。”
    延嗣无言。唤了骕骦与青骢迎上映星二人。
    风中飘着阵阵煨肉香气,延嗣却了无胃口。他随意喝了几口米粥便来到临时搭起的帐子里。见他进来,延昭拿了一封书函笑笑:“娘已将家中体己筹集了偿还给雾灵村村民。这是谭掌柜代表村民们写予你的谢辞,仔细收好了。若被爹知晓,怕是你又要皮肉受苦。”
    “谢谢六哥。”
    延嗣接过书信并不展读,他走到帐边看看朦胧月色喃声道:“月色不明,明日或是阴天……”
    “月影晦暗却正合辽人之意。”延昭接口道:“我已加派人手安排妥当。小柒,今夜你便辛苦些亲自当值如何?”
    延嗣暗吃一惊,心道:六哥明知小琼此来或是不善,却为何令我亲自值夜?他是有心成全?还是试探小琼?
    见他迟疑,延昭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小柒果然要做那等悖逆之事?也罢!杜飞琼既然来者不善,小柒若是不能当机立断,说不得只有……他主意已定,伸手握住延嗣肩头似歉愧似安慰:“待平安回了京,六哥一定陪你醉上三天三夜。”
    伴了夜鸟轻啼,散落帐外的火堆一点点熄灭,四下里一片寂静。
    囚帐中,借了烛光,文彬仔细看过棋盘上纵横胶着的黑白二子,忽摇头笑笑:“七少将军今夜似是心不在棋。”
    延嗣一愕,手上棋子登时定格半空。他顺了文彬目光,只见己方白子不知何时竟已被黑子团团包围。他心下大惊:该死!我怎的如此轻敌?
    “非也非也。”文彬仿佛看透他的心思:“七少将军并非轻敌,实乃心有旁系。七少将军放心,琼儿今夜断不会来。”
    闻言,延嗣暗嘘口气,随即又想:他素来擅谋,我不可中其计。他起身提枪道:“夜已深,文先生且歇下吧。”
    “自然。”文彬微笑:“文某周身大穴受制,若不将息如何应付这之后的漫漫长路。”
    听他话音好像在说:你忒也小心,我已受制如何能逃。延嗣淡淡一笑转身出帐。这当,夜风拂动,一个娇小身形借了婆娑树影掩入囚帐后方,却不料身后又有一人悄然随来。
    他甫一现身,林中便相继传来四五声轻啸。闻听啸音,这后来之人宝石般的眼中立刻浮起一丝笃定笑容。他左右环顾,寻到一处大石后伏下身,注视了囚帐暗自戒备。
    延嗣巡查回来在离帐不远的空地前坐了冥思片刻,忽低头自怀中掏出那只乌环反复把玩,又抬起衣袖仔细擦拭半日方自语道:“对不起……”
    一声极细的叹息。
    但见飞着琼紧贴帐子的纤巧身影微微一颤,艰难的将凝望了那背影的目光移去轻声呢喃:“对不起……”
    她闪身入帐,却见文彬面对了一盘残棋安然道:“回去吧,文叔叔不能随你走。”
    “文叔叔!”飞琼一头扑进文彬怀里哀声道:“他们,他们未曾发现。文叔叔,陪琼儿回家好么?琼儿想娘了……”
    “傻话。大事未成,文叔叔岂能就此抽身?”文彬顿了顿,抬眼看看幢幢暗影:“琼儿,莫要恨你爹爹。他所作一切总是为你。”
    “他所作都只为他自己。”飞琼心伤:“只是,琼儿无法阻止……文叔叔,如今只有你可劝谏……所以琼儿必须救你离开。”
    唉,岛主大志又岂是那区区南院枢密使便即满足的?文彬暗叹口气,怜爱的抚飞琼柔软的秀发:“琼儿,杨家那小子确是值得托付终身。机缘成熟,你便与他远走高飞罢了。”
    飞琼不理,一扬皓腕迅疾拍向文彬周身大穴。文彬了然,他不慌不忙游走闪避:“琼儿,你爹爹待我情同亲弟,我不能负他。”
    飞琼仍是不答。她紧咬双唇连连出掌。文彬并不还手,只脚踏方步时左时右,忽前忽后。正在这时,帐外倏然一声黯叹:“小琼,你当真要这般做么?”
    飞琼心中一痛,却不回头。帐幕掀起,延嗣默默进帐,久久凝视了飞琼苍白面颊,平静的抽出腰畔软剑:“我若不伤,你如何将人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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