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天下杨延嗣飞琼》第164章 奇战(下二)

    向晚,得胜归来的将士三三两两拥簇一处,彼此庆贺互道感慨。一缕缕飘荡的炊烟衬了军营雀跃的气氛,更加显得袅袅冉冉。帐中,接连满饮了众人敬来的清酒,酡红渐渐染上延嗣隐现英华的面庞,却依旧无法激荡他沉甸的心情。想起阵前杜青云那番叵测言语,他便再无兴致与众将同乐。寻了借口,他独自登上雁楼。
    清辉遍洒,寒星点点。七八守军正踏了满地银霜往复巡查,一见延嗣立刻围上前祝贺并央求他言讲与韩虎那一场大战。不忍他们扫兴,延嗣淡然的复述了,目光却默默遥望天边星辰。见他心情不佳,众人不敢多有打扰,遂各自散去。
    微腥的风刮过脸颊,延嗣猛然醒转。庆功宴上爹爹若有所思却充满信任的目光重又闪现,半晌,他下意识轻捶了烽台:我必须说。他转身下得岗哨来到中军帐外,请卫戍代为通禀。不多时便听杨业在内道:“进来。”
    谢过守卫,延嗣掀帐进来。见大哥三哥都在,他不由涨红了脸。延平拉了他与杨业见过礼笑道:“不惯那等场面?你还需多多习惯,日后加官晋爵可是少不得它。”
    “不错。”延庆上前拍拍他肩膀接道:“此次你立下大功,怕是圣上亦有封赏。那时你便有心推却也推却不得。”
    “多谢大哥,三哥。”见大哥三哥齐齐赏赞,延嗣登时一扫心中烦闷挑眉笑道:“那些个劳什子的赏赐我可不稀罕,我只求菩萨将几位嫂子快快送进门,一解兄长们相思之苦才是。”
    “放肆!”一声轻叱,杨业板了面孔道:“越说越没正形。御敌守关分属应当。不过侥幸,何来军功!”说着,他又看看延平道:“那韩虎如何了?”
    “他倒也是条汉子,竟是如何逼问亦丝毫不肯吐口。只说,若然被他逃脱,必回来报七弟那一枪之仇。”
    杨业颔首:“再关上几日,便放了他离去罢。”
    “爹。”闻言,延庆立刻道:“这韩虎乃辽先锋大将,如何能轻易放走?难道将士们的鲜血都白流了不成?”
    “将士们的血自然不会白流。只是,”延平见父亲蹙眉不语忙道:“素闻大辽南枢密使心思缜密深沉,甚得耶律贤及萧皇后推崇。然而阵前损将他却偃旗息鼓,其中恐是有诈。所以……”
    “杜青云断不会无故退兵,”延平话未完,便听延嗣粗声道:“他命韩虎以肖咄李之名出战,见其落败又不相救,目的是引肖咄李与我军激战,待双方拼得鱼死网破,他便坐收渔利。”
    “杜青云?”杨业捋髯沉思。
    “爹,杜青云是……”延嗣“扑”得跪倒紧咬了双唇,半晌叩头道:“他便是杜,姑娘的生身之父。孩儿入塔古轰辽营得战图,皆是杜姑娘暗中相助。孩儿为私情阵前隐瞒,愿受军规处置。”
    “小柒,你!”延庆大惊待要出言责斥,却见父亲面沉如水,不由生生咽回了话头。
    延平原想待七弟得了这战功便从旁劝说父亲接受飞琼屡次相助之事,不料七弟却在紧要关头坦言,岂不令人心急?他看看默然等待的延嗣心道:小柒啊小柒,你要大哥如何是好?
    仿佛被空气中的沉闷惊住,一弯弦月怯怯的探出云层,慢慢移上树梢不安的向下张望。帐中,烛火无风自动,许久,渐渐归了平静。案前,杨业威严的扫视三子:“都退下罢,明日还有硬仗要战。”
    一灯如豆。
    反复摩挲手中乌环,延嗣思潮难平。小琼赠环又不说明用意,是否碍于身份无法言表?杜老贼退兵必有另谋,而我却破不得这迷,委实可恨!反侧辗转,他一丝睡意也无。出得营房,忽见中军帐外正有数名军卒拿了铁锹在周围松土,他心中奇怪走近询问,方知是大哥为擒获擅土遁的沙陀李氏设下了防。想及适才烦乱的心绪,他不由愧汗:战情紧急岂容得我半点分心?难怪爹会气怒。
    他徘徊帐外,忽听延平道:“是七弟么?进来吧。”
    他小心翼翼的将头探入,见帐中只有大哥秉烛读阅兵书不禁深吁口气,走进怯怯道:“爹不在?”
    延平瞥了他一眼道:“爹被你气得旧疾复发,早早歇下了。”
    延嗣心中愧疚更深,他半垂了头默然无语。见他这般,延平也不忍再怪责。拉了他掀起帐幕看看烛光依稀的雁楼行署道:“此战艰难异常,他老人家又怎能安歇得下?杜青云心机难测,若要完胜,恐非易事。”
    这时延庆进来道:“爹果然料事如神。营外已有隆土之象。”言罢,他看看纳罕的延嗣道:“小柒,随三哥去抓几个‘地爬子’。好叫杜老贼知道,杨家不是吃素的。”
    兄弟二人领了十数亲兵埋伏在外,盏茶工夫,只见适才被松过的土地周围缓缓向下凹陷,紧接着又一点点鼓起土包。延嗣凝目细看心道:若非小琼事先警示,怕也窥破不得杜老贼这‘暗度陈仓’之计。眼看一个个耸起的土包呈“人”状慢慢移向中军大营,延庆忽然低喝一声:“抛!”顿时,无数沙袋好似雨点纷纷砸落而下,转眼便将那些土包压实。延嗣跃出,拿起亲兵手中弯刀正待劈下,突又见中间处有土堆涌动,当即拽过一匹马纵身而上,向那土堆踹去。见他这般做法,延庆立刻明白,回身命众亲兵依样行事,何处土堆翻动便纵马向何处踩踏。如此三番,渐渐的,不再有土堆耸动。延庆心道:是时候了。于是下令众兵挖土掘人,一时半刻,土下便现出五六个面紫气微的灰衣人。
    吩咐了亲兵继续巡查,延庆二人缚了灰衣人回营,却见杨业不知何时已入帐内。上前见了礼,延庆道:“这几人怕正是沙陀李氏一族,请将军允末将连夜盘问。”
    杨业应允,延庆领命退下。见三哥离开,延嗣忽想起两日前的那笔账爹还未清算,登时心慌忐忑,恨不能立刻随了延庆出去。见他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延平提点道:“你可是有要事禀明将军?”
    “不,不曾。”他逃也似的转身要走,突觉右手弯刀的刀背仿佛被人牵引着撞向左侧身子。他心中一惊慌忙回撤,然而那股力却大得惊人,竟是回撤不得丝毫。
    眼看那刀便要撞上延嗣,杨业一声喝叱:“躲开!”一方铜镇纸挟风疾射而来,“铛”的将刀击落在地。
    延嗣正惊骇,杨业已走上前看看缠在他腰际上的圆环道:“这乌环你从何得来?”
    延嗣自刀下脱险,想也未想便道:“是小琼……”他忽的顿住,转而嗫嚅道:“是那云瑞客栈的小泥鳅送予孩儿。”
    沉默半晌,杨业叹口气:“这环以地底慈石制成。近身制敌,可引其任意铁刃。此物既得之不易,你需加以善用。”
    延嗣暗道:这环原有此等用处,当真难为小琼。他正感念飞琼赠环之恩,又听杨业道:“杜青云一计不成,必有二法。你等切勿掉以轻心。”
    塞上的黄昏戚戚瑟瑟。追逐了最后一轮日影,低空盘桓吞食腐肉的老鸹满意的拍翅离去。突然,远处传来阵阵急鼓,好似轰雷撕裂长空。战马嘶吼间,数以万计的辽军仿佛脱困的群兽狂嚣着向雁门关逼近。战车上,犀甲披身的肖咄李眼望前方犹如巨人巍峨伫立的雁门关,眼中闪烁了嗜血光芒。
    连日血战,辽方折损数十大将依旧撼动不得雁门关半分,肖咄李对此深以为耻,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杨业父子。眼看一月期限将至,肖咄李愈加狂躁,暗中调集七万大军强攻雁门,此举恰中杜青云下怀。他精于谋划,不过几战便借宋军之手削去肖咄李四五成军力,如今见其欲以剩余军力与宋军殊死一搏,杜青云自是愿做那顺水推舟之人。他令月霞岛三十六洞主各领属下分攻老营口东隆口;命文彬领军三千留守大营……安排停当,他便领二十亲兵,又唤来飞琼往雁门关外驰去。
    一路疾行,飞琼心中冰寒愈深。她十分清楚爹爹意欲何为,遂想尽一切理由推脱,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杜青云一番心机。眼前恍惚的浮现了漫天昏黄中,浑身浴血的延嗣含了笑缓缓倒下,飞琼只觉心顷刻间撕裂死去。她晃了几晃,抬头看看山峰耸峙,怪石嶙峋的雁门峡,忽然一咬牙根,扬起腕上钢圈猛地一刺马股。那马负痛,嘶鸣着向前狂奔。不料前方正有一道滑坡,那坡甚抖,马的去势又大,未待她勒马收缰,人已似流星随马急滚下山坡,“啊”的一声狠狠撞向路边大石……
    夜沉如水,雁楼行署内烛光缭绕。杨业居中,左右下首分立着延平延庆延嗣李淦等一众将官。一室静穆。半晌,只见延平上前躬身道:“大人,此番肖咄李倾巢而出,似有拼得鱼死网破之势。我军将士虽有“与雁门同在”的坚毅顽强之心,却终究寡不敌众。如今我军必须保全实力,方有反戈之机。”
    “大少将军是说我军应立即挂起免战牌?”浓髯面黑的张鲁道:“我杨家军向来只有‘宁战死不苟活’的将士,如今正该奉行此宗旨,又岂能被一个肖咄李吓破了胆?大人,末将愿带百名将士前往冲杀敌军。”
    “张将军且稍安勿躁。”李淦道:“云麾将军之言甚是有理。若要与辽抗衡,我军实该另谋他策。”
    “奶奶的,我就不信肖咄李那熊包有天大能耐。我王闯在鬼门关前走了数遭,怕他个鸟。大人只管下令,就是搭上王闯这条贱命,也要将肖咄李人头拿来给大人!”
    见父亲抚髯静听,大哥三哥蹙眉默思,延嗣心道:大哥说的不错。连日来我军耗损颇多,伤亡更是惨重。此次肖咄李率军再度直逼关下,我将士纵有同仇敌忾之心怕也难敌车轮大战。兵法有云:避实而击虚。肖咄李倾巢出动,后方自然势弱,岂不正是偷袭的好时机?他心下一喜,但转念又想:肖咄李大举来攻必是早与杜老贼商议妥当。如今只见肖咄李而不见杜老贼,这其中定然有诡。他苦思冥想,忽然脑中灵光闪现:避实而击虚!
    此念一动,豁然开朗。他扬了唇角上前道:“大人,末将有一计,不知能否使得。”
    “哦?”杨业轩眉而视:“讲来。”
    “是。”
    得了爹爹鼓励的目光,延嗣便将心中计较仔细的言讲与众人。听罢,一众将官皆拊掌称赞,杨业亦频频颔首。
    翌日,杨业继续升帐点兵与辽军周旋,晚间便令将士们于丈二高的关城城墙泼洒井水。塞上的春夜寒冷依旧,刺骨的风刮过,关墙上迅速结起一层层冰花,远远望去好似海底龙宫剔透玉莹。如此这般连续了几夜,雁门关关城早已坚固的如同一座冰城,任凭辽军用尽全身气力亦一无所获。见雁门关久攻不下,肖咄李暴跳如雷。恼羞成怒之余,竟下令留守大营的文彬带领两千军攻打雁门西关胡峪口。那胡峪口形似一只倒扣的葫芦,道路甚是狭窄,且常有蛇虫出没,地势十分险恶。文彬原是不予尊此令,奈何自那日飞琼摔落滑坡不知所踪后,杜青云顿时仿佛耄耋老人全无了精神,竟接连几日闭门不出,一切军务均交由肖咄李全权处理。
    此刻肖咄李见文彬领军离营,便带了双钩又来到雁门关外叫骂不休。旗卫来报,坐镇中军的杨业微微一笑正待发令,忽见延嗣闪身而出:“大人,末将请愿迎战肖咄李!”
    见他跃跃欲试,杨业心道:连日里只令这小子钳制辽军确也有些憋屈了他。也罢,便由他一次。他执了令箭厉声道:“杨延嗣,你既请命出战,当知军令如山。若敢有悖,本官定斩不饶!”
    “得令!”
    捧了令箭,延嗣纵马疾驰而去。紧接着,杨业又调延平守关,延庆李淦等一众大将往阳方口东隆口等重要隘口拒敌,而他则亲率数百骑兵赶往胡峪口,欲由此迂回至北面的石兰口包抄辽军。
    诸兵排定,各守一方。延嗣提枪来到阵前,正见一个背着双钩的辽将不耐烦的勒僵叱马。延嗣举目细看,但见那辽将锁子金甲披挂在身,头带雉鸡翎,肩搭狐狸裘,鹰钩鼻,浓眉眼,令人一看即生惧怕。延嗣心知此人便是肖咄李,他上前一抖蟠龙枪道:“你也不必污言狂吠,小爷来了。”
    肖咄李见来了一盘珠冠,银罗袍的少年人,一时暗喜道:我当是何等勇将,原来不过一黄口小儿。莫非那宋营再无能人?嘿嘿,此乃天助我也。他扬鞭一指延嗣道:“你这小娃娃好大的口气。你肖爷爷在此,速速滚开。”
    “小爷自出娘胎至今,从不知这‘滚’是何物。”延嗣笑嘻嘻的看看肖咄李道:“看你挂着一身狗皮,想来自小就会刨坑打滚。不如做来让小爷开开眼。”
    闻言,只气得肖咄李七窍生烟。他大吼一声,抽出背上双钩直扎延嗣双眼。见他来势凶猛,延嗣立即振臂上挑,手中枪顿似金蛇狂舞,一抖一搠,倏忽便将双钩荡开。见延嗣一枪便挡开攻势,肖咄李不敢大意,他斜举双钩狠狠向前一剪,恰巧架住了延嗣的枪,随即又钩着枪纵横挥舞,似乎要将枪自延嗣手中震飞。延嗣见枪钩绞着一起,不由暗道不好。他眼珠一转,突然一撤手,身子迅速后倾倒挂马上,紧接着又松开腰上慈环向下一抖,顿只见一股大力将急速下坠的枪吸起重又送回延嗣手中。陡见枪神似般被延嗣收回,肖咄李不及细想忙又一展钩,迎送剪扎抽撤,如同壁虎紧贴延嗣的枪盘旋飞舞。
    劲敌当前,延嗣再不敢心存戏弄,只将三十六式梨花枪吞云吐雾般连绵使出,然而肖咄李亦是精明,几经对阵,他已看出延嗣身上暗藏机巧,他左钩沉右钩带,随了延嗣的枪一攻一守,配合甚是严密。任是延嗣的梨花枪如何机巧多变,却半分奈何不得他。眼看肖咄李双钩又一次扎向面门,延嗣情急之下猛地将手上慈环抛出。乌影闪过,“叮当”连声,只见那对双钩吸附慈环之上犹如两道银蛇反剪向肖咄李。变故骤起,肖咄李一时不及闪避。只听他“嗷”的一声惨叫踉跄着栽下马来,双目脖颈血槽大开,在地上翻滚抽搐片刻,渐渐的,便没了声息……
    见延嗣险中求胜,将肖咄李毙于枪下,在城楼观望的延平终于长嘘口气,慢慢放松绷紧的身体,露出快意的笑容。他笃定的向身后一挥手,这才发现手心不知何时已被自己掐出道道红痕。他无奈的轻摇摇头,擂动战鼓集结三军攻出城去。惊骇张皇的辽军一见宋军似潮涨般奔腾涌来,顿时吓得哭爹喊娘,慌不择路的抱头鼠窜,恨不能多生出几双腿脚。延平延嗣领了兵马乘胜追击,一时间箭弩如蝗,枪影矛光交相辉映,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这当,又听远处号角呜呜,却原是尽歼辽军的杨业率了延庆李淦等一众大将得胜归营。见辽军一如散沙溃不成军,延平当即鸣金收兵,令各营检点俘虏。浴血奋战了多时的延嗣此时方觉眼前天旋地转。他疲累的伏在马上稍作歇息,旋即又直起身与大哥迎上杨业众人,却突然间一愣。眼看亲兵押解二人二马从身边经过,他紧紧注视左边那双手被缚的青袍文士心道:“怎的是他?杜老贼何在?小琼又身处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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