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日影追逐斑斓的晚霞坠向西边。不会儿的工夫,一道道炊烟袅袅升空,村头边亦零落的响起大人们催促自家孩子回去吃饭的声音。听见唤声,一群浑身湿漉漉的孩童花着脸赤着脚嘻笑打闹着自芦苇塘内钻出,同时也惊起了一对栖息塘中的水鸟。指着翩翩起舞的水鸟,孩童们一边叽叽喳喳争论,一边互道再见各自向家中奔去。
一辆挡蓬马车徐徐而来,赶车的车夫一见前面芦苇塘,蹙起的浓眉立刻舒展开来。将车停在路边,他飞身跳了下来。那稳健的身形,沉着的落步,分明便是习武人的模样。只见他轻轻挑开车帘向里看了看,然后点点头,靠在一棵树上望着那对形影不离的水鸟,不知不觉陷入沉思中。
这时那驾车的马不知怎么的突然一声长嘶,前后蹄猛然踢起,直带得车身不断后退摇晃。正自想心思的车夫突觉不对,连忙回神察看,不想正看见倾斜倒退的车。他心下一惊,慌忙纵身跃向车身,一式“海底捞月”瞬即出手紧紧拽住车疆。不料他脚虽踩着地,却不曾注意散落各处的大小不一的石块。只听“咔咔”声骤起,再看他的手已然血珠乱冒,而那车也倒倾在了地上,车边还趴着一个昏迷不醒,衣衫有些血污的少年人。
浓眉车夫一见那少年自车中滚出,不由得心慌意乱。略定了定神,他四下打量,忽然发现塘边立有一块石碑,上写“谭家村”三个大字,不禁喜从中来。他顾不得手上磨破的血痕,只将另一股车疆绕成了粗圈。他提气抬手,“唰”的,便将绳索套上石碑,稳住了惊马。见车不再滑动,他松了口气,走到车旁蹲下身,然后将手搭上少年的脉搏,感觉到那跳动的脉搏时强时弱,他眼中立刻闪现一道忧急担心的目光。这时,自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嘻哈大笑,听起来似乎像是孩童的声音。他奇怪的回转头,正见一个头顶小帽,衣衫破皱的十一岁上下的小童嚼着芦苇根自马肚子底下钻了出来。只见他拍拍身上泥土,指着那匹低头吃草的马骂道:“你这畜牲胆子也太小了,小泥鳅我不过弹了你一弹弓,你就蹬蹄子乱叫还拉翻了车。真是笨的可以!喂!你家主人怎么调教你的?看你这笨样,大概你家主人也聪明不到哪儿去。喂,你说,那个哥哥又死不了,你家主人干啥像吊丧一样摆个苦瓜脸?喂,小泥鳅问你话,咋不吱声?”
车夫眼见这个叫‘小泥鳅’的顽童惫赖的攀着马头,看似骂马实则骂人的举动,早已气结。若非因担忧杨延嗣的伤况,自己何至受一顽童讥笑嘲骂?不过算了,现在最主要的是见到琼儿将岛主四处寻找她的消息告知,倒也不必为一个小童治气。他想到这里便不理会,只盘膝坐于地下,五心催动,运气丹田。正待他灌注真力为延嗣推宫过血之时,突然一粒石弹挟风射向他屈起的臂弯,一阵酸麻袭来顿令他泄去了所有劲力。不用想他也知一定又是那个小童暗地捣乱,他气得猛一弹起身,一抄手便牢牢攥住小泥鳅的手腕。小泥鳅吃痛不过,本是花花的脸立刻憋得通红。他看看地上的延嗣,突然声音里便带了哽咽:“你这个笨蛋!这位哥哥本就气血瘀积在心散化不得,你却还要给他过血输气,你是不是想害死他!”
路明闻言顿时愣住,他松开小泥鳅的手腕,无措的退后半步,望着延嗣,脸上忧急更甚。小泥鳅见他这般模样,慌忙收住在眼圈中打转的泪花,走上前一边吃力的想要将车子扶起一边对路明喊道:“大个子你傻了?你不想救醒小哥哥为他治伤吗?还不过来帮忙?”
路明此时顾不到心中的怀疑,只听从吩咐与小泥鳅一起扶起马车,又一同将延嗣抬进了车内。松开石碑上的绳索,路明望着虽满脸汗津津却扶着延嗣,将两颗珍珠大小的红色药丸送进他口内等待着的小泥鳅,目光渐渐深邃。他盯着小泥鳅,暗自握紧腰畔短刀。
一声呻吟,延嗣微微张开双眼。他迷迷糊糊打量着身边的小泥鳅,又看看一旁的路明,一时不知身处何方。见到延嗣苏醒,小泥鳅花猫样的脸蛋终于露出欢笑。他扬起头横了路明一眼道:“小哥哥醒了,大个子你也不必再握刀吧。不过如果你觉得有必要谢恩,那就送我们回家,奶奶听不见我的声音一定又要骂我。走吧!”
小泥鳅的话只令路明脊背一阵阵发凉,他想不通自己一向谨慎却为何会被这小童看透心思。但无论怎样他毕竟救醒了延嗣,且听他言语中似乎又对自己二人并无恶意。他是潭村之人,随他回家或还可打听出琼儿的行踪,岂不两得?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路明打定主意便也不说话,默默套好车辕坐上去,随着小泥鳅的指点向前方驰去。
路越走越静,静得只闻草虫鸣叫。转过一条清澈小溪,前路豁然开朗。一阵阵炊烟飘来荡去,浓郁饭香直引得人垂涎欲滴。再走半刻,只见三间茅草屋前后而立。屋前园中分畦而垄,一边为翠油油的菜地,一边为沁人心脾的的园圃。路明愈看愈觉惊异,这片园圃虽与普通农家相似,内中种植的却是紫珠乌桕天麻葛花等难得一见的药草。小泥鳅到底何许人?莫非他家竟是避居在此的隐逸之士?路明不由自主蹙起眉峰。跳下车的泥鳅见他这般便咧嘴笑笑,敲敲他的肩示意他去扶延嗣下车,然后冲着茅屋叫道:“婶婶,我回来了。”
茅屋门‘吱’的拉开,自里走出一位面容慈蔼的中年妇人。她一见小泥鳅发皱发灰的衣服便嗔怪道:“又去芦苇荡了?看来婶娘的话你是不会听的,既然如此,婶娘只有去告诉你奶奶,否则奶奶怪罪,婶娘我可担待不起呢。”
中年妇人说完作势欲走,却一把被小泥鳅抱住腰道:“好婶婶,求求你不要告诉奶奶,泥鳅下回不敢了。今天我去芦苇荡不是玩啊,是给奶奶带回客人的嘛。”他说着一指靠在路明肩上气虚面弱的延嗣道:“婶婶,小哥哥身上有伤,我这就去找奶奶,你替泥鳅招呼他们先歇歇脚。”泥鳅话音刚落,已一阵风似的没了影。
看看昏沉沉的延嗣,中年妇人已明白泥鳅之意。她和善的笑笑,引着路明延嗣穿过菜畦园圃走了进去。进得第一间茅屋,中年妇人引路明将延嗣安置妥当正待舒口气,忽听外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若骗奶奶,看奶奶怎么罚你。”
“泥鳅若是骗奶奶,就任由奶奶打屁股。不过泥鳅知道奶奶不舍得打的,嘻嘻。奶奶,你慢点走,这边是墙……”
听见小泥鳅顽皮的声音,路明无奈的摇摇头。他站起身,正看见泥鳅扶着一位银发瞽目的婆婆走进了屋。这位婆婆虽是瞽目,浑身却似乎散发着一种令人一见便由衷感到可以抛却世间所有烦忧的仙韵。
“这位小哥,”未等路明开口,那婆婆已轻柔的问道:“老身听小孙儿说,小哥的弟弟重伤在身,不知可允老身一看?”
路明怔怔的望着面前老人,一时竟不知答话,直道小泥鳅唤他,方才醒过神半躬下身端端正正见了礼。小泥鳅见他心神恍惚,便捂嘴偷偷一乐,却并不搭理他,只扶着奶奶来到床边,将她的手轻轻放在延嗣脉搏上道:“奶奶,就是这位小哥哥。奶奶,我偷偷拿了两粒“醉红尘”给小哥哥服下,他当时已经苏醒,可后来马车一路颠簸,大个子又说他很疲惫,所以……奶奶,快救救小哥哥啊。”
那婆婆听完孙儿的话回身坐下,手指不断转换摩挲着延嗣背臀处的伤痕。路明望着她空洞的眸子忽由心底窜上种种怀疑。‘醉红尘’这名字似乎曾听李军医提过,听说此药早已失传甚久,如今怎么会出现在小泥鳅家中?而且这个老婆婆既是瞽目又如何能给人看病治伤?莫不是这祖孙二人以行医为名害人性命?路明不由自主又握紧了短刀。这时只听老婆婆轻哼一声道:“小哥不必在心中猜度,老身家世并无可隐瞒之处。先夫祖上以悬壶济世而造福一方,却因看透世态炎凉人间悲欢故此避入此间以寻安乐,后将这点微末医术传至先夫以及儿子手中。奈何造化弄人,先夫早丧儿子儿媳又因战乱双双离世,只留下孙儿与老身相依为命。赵婶与老身夫妇毗邻而住,孀居多年。她怜老身目盲孙儿稚幼,故搬来与我娘俩做伴。小哥既为军中之人,自该明白“人命关天”这个理。老身救这少年,无非是因早年曾受过一位将军恩德,故还报你等为民造福的将士。你这弟弟虽为棍棒所伤,幸下手之人未敢尽力。待老身替他化血散瘀便是,你且出去稍候片刻罢!”婆婆说完便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路明,迅即出手连点延嗣周身大穴,而后对身边不知何时已取出一盒金针的小泥鳅道:“孙儿,起针!”
习习夜风穿窗而入,直吹得桌上灯盏摇摆不定。托着腮坐在桌前的小泥鳅生怕熄了火,慌忙毛躁的跳起身,拉长了一段灯芯浸入油中,不料却被一滴灯油烫了手指,疼得他‘唉呀’轻叫出声,亦惊动了守在延嗣身边倦怠的打着瞌睡的路明。想起晚间骆婆婆的嘱咐,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的路明不敢再有丝毫大意。他先是捻起一撮已磨碎的‘醉红尘’的药粉放在小碟内,接着又弯下身一层层的揭去覆盖延嗣身上的软纱布。纱布揭开,却令他不由自主倒抽了一口凉气。一道道三指多宽的僵痕布满延嗣后背,细看之下竟然没有一处好肉。若非骆婆婆以金针挑破这些伤口,怕是早已溃烂化脓。唉!大将军对儿子也的确太过……路明摇摇头,小心翼翼的将药粉洒入伤口内,又调了些药酒慢慢滴进延嗣的嘴里。眼看着迸裂的伤口在延嗣背上一点点收拢渐淡,路明这才擦去额上的汗重又坐下耐心等待。
一片耀眼金光掠过眼眉,路明一面本能的侧向闪避一面出掌反击,那知身后却响起小泥鳅咯咯的笑声。听着这好像孩童恶作剧得逞后的笑声,路明心下微微着恼。他站起身抓过小泥鳅正要按在桌上打几下屁股,忽然想起初见骆婆婆祖孙之时他们那过人的敏锐,不由得心思一动。他好言哄劝了小泥鳅放下自己那柄随身腰刀,试探的说道:“这柄腰刀是我随身之物,小泥鳅若喜欢,我便送予你可好?”望着小泥鳅眼中跳动着的惊喜光芒,他顿了顿继续道:“这柄刀乃稀世奇物,非一般人见不得它的锋芒,不知小泥鳅算不算英雄好汉?”
小泥鳅正兴奋的把玩手中短刀,闻听路明一副质疑的口气,不由噘起了小嘴。他一扬头骄傲地说:“当然算。前次我陪奶奶去杜姐姐家吃喜酒,遇见几个凶神恶煞的坏人要抓珊姐和虎哥,就是小泥鳅使出奶奶教的一式‘海纳百川’吓走了那些坏家伙。不过回家后我就又被奶奶罚去种菜了。后来听婶婶说,其实奶奶很高兴,还说他日我定非池中物。小泥鳅不懂,不过奶奶这样夸我,就说明小泥鳅是英雄好汉。呵呵!还有,小泥鳅一见到大个子,就觉得你有杀气,奶奶也说我看的不错。但你既然是小哥哥的哥哥,就一定不会是坏人,对吧!”
正将汤药送进延嗣口中的路明闻言手猛地一抖,半碗汤药顿时倾翻,倒扣在延嗣脸上颈上。不知是否温度过热,延嗣垂放在床边的手忽然动了动,接着便是阵阵轻吟。路明只怕适才小泥鳅的话被他听了去,连忙在他耳边轻唤了几声。见延嗣不曾反应,路明放了心。他稳住纷乱的心绪拉过小泥鳅道:“杜姐姐家的喜酒?杜姐姐与谁成亲了?那些坏人又为何要抓珊姐姐与虎哥?”
“啊!”小泥鳅满脸喜气的惊叫一声,窜到床边上下左右仔细打量延嗣,答非所问的对路明道:“你们认识杜姐姐?我就说嘛,小哥哥长得与杜姐姐平日常看的一张画像里的那位杨哥哥一般模样,原来真的是他!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杜姐姐说过的那个路大哥。我去杜姐姐家玩耍,她和珊姐姐常会讲你们的故事。杜姐姐还说杨哥哥是一位英勇的少年将军……听婶婶说,杨哥哥受的是棒伤,难道真的像珊姐姐说的那样,杨哥哥的爹娘不允他们来往,所以他才被爹娘罚?可杨哥哥的爹爹不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将军么?他为什么不许他们在一起?每次看见姐姐望着杨哥哥的画像掉眼泪,小泥鳅也很难过呢。”
路明松开小泥鳅,凝视跳动着的簇簇灯花默默怔神。确定了延嗣的身份,小泥鳅立刻便对手中短刀再无兴趣。他静静坐下,小心的吹着延嗣背上的伤痕,似乎这样便可令杨哥哥减轻痛苦。他一边吹一边喃喃自语道:“杨哥哥快醒醒,小泥鳅要和你一起去找姐姐。姐姐说过,只要小泥鳅想姐姐就可以去找她。杨哥哥,你一定也想见姐姐对吧,你快醒来啊。”
小泥鳅嘴里叨咕着,忽然觉得手背湿凉凉的。他下意识低头去看,竟发现延嗣眼角处似有水渍滑下。他高兴不已,只觉着杨哥哥就要醒来,慌忙抬头去叫仍呆望灯花的路明:“大个子,快过来,杨哥哥醒了!真好,咱们可以去找杜姐姐。”
“小泥鳅!”回过神的路明突然上前捏住小泥鳅的手腕厉声道:“什么‘去找杜姐姐’?琼儿不在潭村?她去了哪里?珊儿与虎子如今又在何处?”
路明的失常反应令小泥鳅惊恐万分,他大力挣扎出路明的攥握,噙着眼泪像是寻找避风港的一个劲往延嗣身边靠:“杜姐姐她,她……杨哥哥,杨哥哥!”
毫无征兆的,平静到漠然的声音蓦的自摇摇晃坐起的白衣人处冷冷传来:“路明,杜飞琼既不在此处,你自可去别处找寻向你们杜岛主交待,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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