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溪亭虽然根深脉长,但终究比不上书斋,他不想和苏伯陵对上,然而此时怒火中烧,又被那么多晚辈看着,哪里还顾得那些,厉声训斥道:“石碑之道在碑文之间,你们入陵不过二日,又懂得什么道?又能修出什么道理?非要走歧途不成?”
罗浩道:“万溪风光不同,终究同入大海。”
纪晋盯着他的眼睛,神情冷酷道:“你不要忘记,很多溪流看着水量极为充沛,最终出山不过数日便在荒原间干涸,你凭什么就能逃脱如此下场!”
言争至此,敌意已经变成毫不掩饰的针对,甚至是诅咒,碑庐四周的人们闻言失色,树枝上挑着的那盏油灯,仿佛也暗了数分。
罗浩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摇头道:“听闻前辈当年乃是曹溪亭著名才子,甘愿入陵奉道终生,更是令人敬佩,没想到前辈竟是这样人,不通道理便来危言恐吓,哪里有半当年的风采。”
他不是在与纪晋互嘲,而是真的这般想,言谈间的神情自然有些感慨失落,落在众人眼中,却是对纪晋更深的嘲讽。
纪晋闻言大怒,指着他喝道:“你要讲道理,我便来与你讲道理,从古至今,照晴碑无数解法里,有哪一条离了沧海正道?有谁能不取形、不取意、不取势便解开了这座碑?是弄梅?是前代圣女还是君离,又或者是书斋主人还是你百花巷以前的那位勤王?”
他的语速越来越疾,提到那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时,更是像疾风暴雨一般,披头盖脸地涌了过来。
碑庐四周一片寂静,苏伯陵和罗浩沉默不语,纪晋提到的这些传奇人物当年究竟如何解的石碑,细节根本没有人知道,根据道藏和朝廷官方文件的记载,用的都是最传统、也就是最正统的解法。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苏伯陵和罗浩,面对这些铁一般的事实,只能无言以对时,罗浩再次说话了。
树枝上挑着的那盏油灯,被夜风轻轻拂动,光线不停摇晃,映入他的眼中,仿佛有星辰闪耀。
“一千一百六十一年前,太宗从天凉郡来到丰都观碑,当时还是郡府文书的魏国公随之入陵,太宗用一天的时间,便看了三座石碑,魏国公却是直到两个月之后,才读懂了这座照晴碑,当然,谁都知道魏国公不会修行,按道理来,他根本没有可能看懂天书碑才对。所以太宗不曾嘲笑他,反而很奇怪他如何解的碑,问魏国公究竟在这座照晴碑上看到了些什么。魏国公说他没有看到灵力的流动、魂识痕迹,更没有看到什么剑招剑势……”
罗浩指着碑庐里那座沉默无言的石碑,述着一个久远的、早已被人忘记的故事。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纪晋的目光都随之而去,落在了那座石碑的碑文之上,想知道魏国公当年究竟看到了什么,难道真有三种解法之外的可能?
“他看到的是一根根被强行扭曲的直线,他看到了那些曾经笔直的线条被外力强行扭曲之后的痛苦与无奈,他看到了那些变折里蕴藏着的直的力量。在他的眼里,照晴碑上的这些线条,与修行无关,更高于修行,这些线条是律,是规矩。”
碑庐前一片安静,只有罗浩的声音在响着。
“魏国公以此解天书碑。”
罗浩讲完了这个故事。
片刻安静后,碑庐四周议论声起,人们望向纪晋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先前这位前辈厉声喝问,从古至今,照晴碑无数解法里,有哪一条离了沧海正道,如今看来,魏国公当年解天书碑的方法和玄门正宗的解法完全无涉,这该如何应?
纪晋此时也想起来了魏国公观碑的传,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没有办法否认这个传的存在,史书上虽然没有记载,皇石陵里却有实录,他身为碑侍曾经亲眼看过,魏国正是解天书碑为律,所以其后才会终其一生守奉周律,苦谏君王,终成一代诤臣!只是他如何愿意被一个晚辈服,沉声道:“魏国公当年见碑文线条而明正律,依然是观其形而取其意,观其意而动魂识!
众人闻言微有骚动,几名站在后方的年轻考生摇了摇头,心想玄门正宗三种主流解碑法门里的形意二字,与这句话里的形意二字并不相同,魏国公终生不曾修行,只有胆识,哪里有什么魂识,纪晋前辈此言未免太过强辞夺理。
见着人们的反应,纪晋更是恼怒,然而不待他再说些什么,苟寒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也想起来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记在归元述中,我还是小时候读过一次,如果不是罗浩提到魏国公观碑,我大概很难想起来,那个故事里的是首代道门之主,曾经问道于一位樵夫。
众人怔住,道门之主居然会问道于樵夫?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苏伯陵继续道:“其时天下纷争不断,道门尚未诞生,初代道门之主已是极高境界的大强者,曾经数次入皇石陵观碑,以求得悟天道真义,然而每次观碑虽有所得,想要登临陵,却还差着极远距离。某日,道门之主在抚碑望陵感慨修道生涯之有限,此生可能极难再进一步,不料却见着一位樵夫从陵上背着柴走了下来。道门之主震撼异常,心想自己无法登临陵,大陆与自己境界相仿的数位最强者亦不能够,为何这名樵夫明明不能修行,而且年老体衰,却能在皇石陵里行走自如?”
碑庐前再次安静,人们的心神都被这个从未听过的故事所吸引,心想莫非那樵夫才是真正的天道强者,甚至进入了传中的大自由境?
道门之主诚恳求教,那位樵夫道自己从祖辈开始便在这座山里砍柴为生,从未迷路,道门之主苦苦寻问,如何能够在陵间找到道路,樵夫犹豫很长时间后,将道门之主带至碑前,道陵间道路尽在石碑之上,你照着行走便是……说完这句话后,樵夫便下山而去。”
苏伯陵稍顿,道:“道门之主在那座石碑之前苦苦思索了数十日夜,却始终无法在碑上线条里找出什么道路,某夜忽有所感,大笑三声,拂袖而飞,直落陵顶,就此得悟天道,开创道门,然而直至晚年归于星海之时,他依然念念不忘,为何那名樵夫能在天书碑上看到道路,自己却看不到……”
这个故事也讲完了,碑庐四周一片沉寂。
纪晋脸色难看道:“且不那樵夫在碑文里看到的道路用的是什么方法,只这故事记在归元述中……归元述为何书,既然不在道藏名录里,又如何能信?难道你混乱编造一个故事,就想证明我是错的?”
罗浩摇头道:“归元述乃是首代道门之主归星海前百日谈话的整理,之所以不在道藏名录里,那是因为首代道门之主的后代曾经试图分裂道门,被定了大逆之罪,反溯其祖,故而不列道藏名录之中,但依然是正典。”
苏伯陵表示确实如此,与罗浩对视一眼,微微点头。都是读了不少书的年轻人,可以彼此回应,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够了。”伴着一道冷冽的声音,一名身着白衫的碑侍来到场间。
这名碑侍鬓间满是白发,看着年岁颇长,有识得他的年轻考生惊呼道:“年光先生!”
罗浩问了苏伯陵才知晓,这位年光先生自幼苦修,在修行界颇有名望,只是不知为何,在某年神道选拔赛拿了次席后,进入皇石陵便宣誓成了一名碑侍,再也没有出过皇石陵。
年光看着苏伯陵与罗浩面无表情道:“无论魏国公还是樵夫,都不是修行者,而你们是修行者,观碑为的是问天道,不在律法与真实道路之上,纪晋先生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当然,你们若要坚持开创一条新路,也是有勇气的行为,并无不当。”
听到这句话,众人才知晓原来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是来打圆场的。苏伯陵和罗浩向年光先生行礼,没有再说什么。
年光又望向纪晋,微微皱眉,带着些怜惜与生气道:“当初你只用了数年时间,便解完了前陵十七座碑,都赞你心静如水,如今却是怎么了?就算师门供奉着咱们的修行,又怎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些陵外俗事之上?”
纪晋羞辱罗浩并不是完全因为陵外的请托,还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有些情绪,见着年光亲自出面,他纵有不甘,也知道无法在言语上找回场面,漠然道:“居然连你都出面了,看来是有人想要帮他吧。”
年光微微皱眉。
纪晋望向罗浩和苏伯陵,面无表情道:“言语之争终究无甚意义,说的天花乱坠,终究也有可能只是狗屎一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先解开这座照晴碑,谁能解开更多座碑。”
苏伯陵和罗浩今夜是来挑灯看碑的,本就不是来作口舌之争的,二人对谁能最先解读神界石碑也不怎么感兴趣,没有回应纪晋这句带着明显轻蔑挑衅意味的话语,但他们不说话,不代表别的同伴都有这么好的脾气。
山道上传来一道清亮却又格外轻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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