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日,杨坚无奈地发现,生命和活力,在慢慢离开自己。他决定趁头脑还清醒,传召文武百官到大宝殿,他要在大去之前,尽量为爱子铺平前面的路。
诏令发出去之后,杨坚命人服侍着换上杏黄色龙袍,整理好仪容,靠在龙床上,静静等候。
不久,皇太子带领百官列队鱼贯而入,每个人都肃穆地各就各位,屏声静气。
杨坚缓缓把这些臣子熟悉的脸逐一细看,在心里仔细梳理了一遍,嗯,没有遗漏,该交待的都交待了,阿摩必然可以承上启下,稳守开拓杨家万世基业……
看着这群多年来既要用,又要防的臣子,杨坚感慨良多,他长长叹了口气:“朕——要大去了。”
话音刚落,大宝殿上响起一阵衣襟朝靴的摩擦声,百官黑压压的跪了一地。
杨坚抬手让大家起来,努力用平稳的声音道:“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吾等君臣一场,也是几生修到的缘分……朕走后,诸君多保重!”
薛道衡,梁毗,苏威,柳述等老臣子纷纷落泪,杨坚伸出巍巍颤颤的双手,示意他们上前。首要的几位大臣忙过去,杨坚握住他们的手,唏嘘不已,慢慢说:“朕已经六十有四,这个岁数离开人世,乃天道循环,不算夭折了……诸位卿家切记……朕的丧事务必从简,一切以国事为重……”
梁毗哽咽垂泪:“吾皇陛下!”
杨素抓紧杨坚的手,泪流满脸。
渐渐地,抽泣声此起彼伏,哀伤笼罩着香雾萦绕的大宝殿。
杨坚努力把自己从伤感的情绪中抽出来,接着嘱咐:“各州的总管、刺史留守原地,做好本份,无需来京奔丧……不拘何地,大家的孝心,朕都会收到。”
话说多了,他未免有点吃力,但他硬撑着,和众多官员逐一握手,依依惜别。
在过往的权力斗争中,君臣间肯定有过无数的信任和猜忌,合作和制肘,交托和阴违,也肯定有过无数的欣赏和怨恨,效忠和算计……此刻,在老皇帝的生命尽头,大家都放下所有恩怨,沉浸在生离死别的伤感气氛里。
杨广侍立一旁,暗自擦干泪水,勉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能令父亲失望。
父亲叮咛再三,为人君者,必须保持冷静理智。尤其是这种新旧交替的紧要关头,绝不能光顾着伤心,而放松警惕!
昨天,父亲就抚摸着自己肩膀,郑重地说:“阿摩,父皇走了之后,你就是大隋国的擎天之柱!”
是的,从今往后,就算天塌下来,他也必须独力顶着!
大殿里,这些大隋国的精英,是父亲留给自己的人才。只有掌握了他们各党各派之间的斗争,分析出要害,才能控制运用他们……
京官们到底在皇城根,还比较容易掌控。那些外地手握兵权的藩王,才是他要时刻提防的对象——密探们日夜不停的奔波,确保把最新的消息送到京城,让他虽然身在深宫,也能对全国的动态了如指掌。
尤其是五弟杨谅……杨广正在思量间,看到父亲抬手叫自己,他忙过去,跪在父亲床前。
杨坚握住儿子的手,慈爱地凝视他片刻,面对着文武百官,留下了千古著名的遗诏:“古人有云:‘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今恶子孙已为百姓黜屏,好子孙足堪负荷大业。此虽朕家事,理不容隐,前对文武侍卫,具已论述。皇太子广,地居上嗣,仁孝著闻。以其行业,堪成朕志。但念内外群官,同心戮力,以此共安天下。朕虽瞑目,何所复恨?国家大事,不可限以常礼;既葬公除,行之自昔,今宜遵用,不劳改定。凶礼所须,才令周事,务从节俭,不得劳人。”
两行清泪,冲破苦苦修筑的堤坝,在杨广脸上奔流……
这日的“诀别”之后,杨坚的精神越来越差。杨广,何稠等人每日在床前侍奉,尽心尽力,和御医们想尽方法来留住老皇帝。
员外散骑侍郎何稠,曾和宇文恺等人一起营建独孤皇后的陵墓。他生性沉稳,寡言少语,心灵手巧,是杨坚最后那两年间相当贴心的近臣。
杨坚早在前年,就把自己陵墓的大小事宜都交托给何稠。
这两天,杨坚看起来疲惫极了,大部分时间在浅睡状态。
杨广丝毫不敢放松,陪着父亲在断断续续的小睡间恢复精神。
杨坚这两天除了交待身后事,与何稠再次把皇陵的细节磋商妥当之余,父子间的话题开始围绕着离世不到两年的独孤皇后转。
看得出,杨坚非常怀念妻子,过往的点点滴滴全在心头,而且一再和杨广说,让他不要伤心,自己很快就要去和他们的母亲团聚了,这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杨广自从来到仁寿宫后,一颗心仿佛泡进了一缸由酱油陈醋辣椒黄连,兑进烈酒调配而成的酱料里,什么滋味都有。
好几次,他在朦胧间,看到自己身在峭壁之上,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极目远望,那是朝日初生,霞光万道的壮丽景象……可自己身后无依无靠,凛冽劲风从四面八方刮来,手里唯一抓紧的老藤荆棘满布,他必须气沉丹田,沉到脚底,牢牢稳住身形,方能在此绝高的方寸之地立足!
七月十三日。
这日,天气还有些闷热,太阳懒洋洋烘烤着大地。
杨坚进了些汤药,一直睡到午后才醒来。
他环顾四周,大宝殿里静悄悄的,杨广正靠在临时安置的躺椅上闭目养神,眼底乌青,面容消瘦,想来这些日子也够他累的了。
零星的几个内使有的也在打盹,外面隐约传来有人在低声说话的声音。
一名内使看到皇上醒来,忙轻轻上前,压低嗓子问:“皇上,有何吩咐?”
他这一开腔,杨广马上就睁大眼睛,从躺椅上起来,走近床前,柔声道:“父皇。”
杨坚定定神,吩咐杨广传何稠过来。
杨广看着父亲有些精光涣散的眸子,担心起来,转身传令下去,把当值御医也叫进来。
不久,何稠和几个人脚步匆匆走进来。
他们到来之际,杨广已经跪在床头,在聆听老皇帝的嘱咐。
欧天和另一名御医驾轻就熟,随即各施各职,第一时间投入抢救当中去。消息传开,在宫里的文武官员,纷纷聚集在大宝殿外,十多名首要大臣在得到允许后,也来到皇帝的病床前。
杨坚很镇定,用微弱的声音,逐一和那几个老臣子道别。
最后,杨坚看到在弯腰鞠躬行礼的何稠,嘴角露出笑意,清晰地说:“何稠,你既然曾经安葬文献皇后,今日朕死去后,宜把朕和与皇后好好安置……这样做,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无法忘怀而已……灵魂有知,朕与皇后,当在地下相见。”
何稠忙躬身领圣旨,旁边的中书舍人低头龙飞凤舞,把老皇帝的遗嘱只字不漏记录下来。
“父皇!”杨广百感交集,无法成言。
杨坚的目光缓缓移到杨广脸上,用尽全力抬起手,摩挲着爱子的后颈,深情地说:“何稠用心,我付以后事,动静当共平章。”
这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大隋的开国皇帝终于走完了他此生的最后一步。
公元六零四年七月。
是大隋国风雨飘摇的一个月。
在国丧的大小事务都筹备处理妥当后,七月二十一日,朝廷把开国皇帝杨坚驾崩的消息公布天下,同一天,皇太子杨广,在仁寿宫登基,成为大隋国的新皇。
旭日初升,霞光万道,仁寿宫里响起庄严隆重的礼乐之声。
在群臣的注目礼中,杨广迈着稳健的步伐,登上那个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的宝座。
今年三十六岁的杨广,身穿杏黄色绣金龙袍,头戴皇冠,显得肃穆英伟。在百官的朝贺声中,他双目平视,望着外面广袤的天空,心中思潮起伏。
杨广虽然身在深宫,百务缠身,也没有忽略密探们送进来的情报。
父皇的那两个妃子,在搞些什么小动作,安些什么心,他不用想都知道。陈国皇族的阴谋阳谋,他都了然于心,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杨素最近这几天的亢奋,让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危机——作为新皇帝的最有力支持者,杨素言辞中的居功自傲,无法掩饰。同时,朝中各股势力对杨素兄弟暗送秋波,明抛媚眼……
还有,弟弟杨谅,对那两名故陈国将领言听计从,随时会堕入人家的弩中,引发大乱……
他很清楚,这仅仅是个开端。
理不清的权力纷争,无数的陷阱阴谋,就从脚下这块厚厚的红地毯,一直延伸出去,直去到天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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