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四。
昨晚一夜北风紧,早上起来,满地白霜,一步踩上去,会得听到细微“咔嚓”声。
凤启袖手立于冷冰冰的庭院里,木然看着满府的管事仆人在忙碌。
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礼盒,大木箱,统统结上红绸花,摆了一院子,数不清的红绸带在风中不住抖动……
那些聘礼,无非是聘金双封、盒仪成封、训仪成封、锦麟成楹、寿帕双福、色仙成端、金猪成首、喜羊成只、糖屏八拾、福丸满百、梦糖成盒、龙烛双辉,还有新妇用的礼服、手环、金戒指等等。
十几个“吹班”(乐队)的人,在那里调试乐器。
近百名家丁穿上簇新的黑色滚红边衣裳,梳洗整齐,在听老管事安排细节,准备出发到蔡家下聘礼。
凤启近来入静的功夫,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
无论身处何地,周围的人在怎样嘈杂,喧哗,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恍惚身边的一切烦嚣,都与自身无关。
当他能在今天这种场合,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血液流动的声音,身上的经脉逐渐变暖。他就知道,自己的内功修为,在不知不觉中,去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素心穿着朱色棉袍,外罩一袭黑色的大披风,从粉白的影壁后面转出来,走进他的视线里。
心跳声,血液流动的声音霎那间消失,风声,过百人的说话声,搬动东西的声响,一下子把他包围。
素心今天把头发束得高高的,越发拉得剑眉入鬓,黑眸里寒光闪闪,紧紧抿着嘴角,那副不怒自威的气势,一看就知道是来找碴的。
果然,那个敏华派来协助操持婚事的女管事,马氏,看见素心,忙上前施礼,稳重地笑道:“二老板来得正好,聘礼备得差不多了,请二老板过目。”
素心正眼也不看她,冷冷道:“你们建康的规矩多,我们乡下人,什么也不懂,你做主得了。”
马氏素来在敏华手下做事,行事为人自有一番风度,这当下她含笑说:“二老板见笑了,奴婢岂敢擅自做主!”
“这些人,一丁点事儿都要来问我。”素心伸出手指,点点那些家丁,提高嗓音:“那,要你这个奴婢,天天跑来这儿,有何用!”
周围的人渐渐静下去,蹑手蹑脚地做事,谁也不敢大声说话。
马氏脸上涂了很多粉,一时看不出她的面色,只见她恭谨地垂下头,也不搭话,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素心横眉立目,厉声叱道:“我让你做主,你便给我去做!不想做,就滚出去!奶奶的,老子做事,还要你教!”
凤启的嘴角微微抽搐。想开口叫她,又觉得,生平第一次听她骂粗话,机会难得,忽然很想看看这家伙,又在起什么风浪。
他已经不在乎结局会如何,这些天,能天天看到她的快乐,盖过了一切。
马氏直起身,低声道:“是的,奴婢遵命。”
“哼!”素心昂着头,撇下她,走到几个聚在一角的仆人跟前,用凌厉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们。
马氏暗叫不好,这几个人,是她的主人特意命自己带过来的。因为他们的衣着和凤启家的仆从有所不同,素心一眼就把他们挑出来了。
“你们!打哪儿来的?矗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干活?”
这几个高高大大的仆人,都不作声,望向她身后的马氏。
马氏上前,赔笑说:“二老板,他们是奴婢带过来的帮工……”
“他们也跟着去下聘礼?!”
“是的,二老板。”
“咱陈家何时变丐帮了?一个个脏不啦叽的!”素心盯着他们,喝令马氏:“你,叫他们把手伸出来!”
马氏无奈,只好说:“依二老板吩咐做罢。”这几个人,连她也不清楚他们的来历,不过见到自家主人待他们客气有加,她也就不大敢指使他们做事。
这几个人不大情愿地伸出手,素心目光如刀扫过,骂道:“这么脏的爪子!你们家主人,派这几只龟蛋出来……给陈家丢人现眼!奶奶的,还不快去滚!给老子洗干净了,换衣裳去!”
马氏忍气吞声,冲着这几个仆人说:“呃,我带你们进后面,收拾整齐去……”说完,带着这几人,蹒跚着赶快逃离这里。
他们经过素心身边时,其中两个对她侧目而视,眼神里凶光毕露。
凤启看在眼里,心下冷笑。
素心在庭院里转了一圈,对那些琳琅满目的彩礼不断挑剔,不过,这会儿她明显的对物不对人,没有再用粗话骂人。
看完了,她走到凤启跟前,说:“凤启,我们去江边看看你的船。”
凤启面无表情,点点头,抬步就走。
素心回头对凤启家的老管事道:“彩礼准备好了,尽快搬到车上上去,我们去去就来。”
老管事忙躬身表示一定照办,请老板放心。
为了显示陈家对这头婚事的重视,素心从他们的船队中,特意拨出两艘较新的船,命人日夜赶工,把船装置得焕然一新。
一艘稍大的,正在拼装雕梁画檐,把船舱改装成豪华的绣阁,整艘船花簇绣锦。计划在成亲后,女方“三朝回门”时,夫妻同船,到建康去,届时再次隆重宴请女方所有在建康的亲友。
另一艘改头换面,绑花结彩,喜气洋洋,到时候女家亲友将乘坐此船,跟着一起从水路回建康。
他们迎着风,来到江边。
凤启从头到尾没有过问此事,现下是第一次看到这两艘花船。他没由来的胸口发痛,有句话在心头翻涌,却不敢往外冒。
素心低低说:“方才那几个人,我看清楚了他们的手掌,全是练武之人。不是什么仆人。”
“自从,决定了这门亲事,我身边便多了很多这样的人……”他若无其事地说。
自家妹妹的手段,别人也许不晓得,他可是心中有数。
原来蔡家也非常重视这次联婚。
蔡家本家在建康,可是因为时间仓促,男女双方相隔太远,如果要跟足婚嫁的六礼,一来一往返的,铁定来不及。
蔡家为了迁就陈家,早在敏华商议婚事之际,已经带着女儿和一众家族主要成员,来到余杭郡郊外,暂时住在蔡家的庄园里。
出于互相尊重,敏华决定打破惯例,让凤启和新娘在“三朝回门”时,到建康去一趟,拜见蔡家的长辈。
这样,六礼中的“问名”,已经在数天前完成。
也就是说,蔡家小姐的“庚帖”已经由媒人送到凤启家,敏华将此帖置于神前暨祖先案头上,陈家平安无事地过了三天,证明祖先神灵都不反对。然后,媒人才把“陈风”的“庚帖”送到蔡小姐家,蔡家立即答复媒人,他们同意婚事。
随即将男女生庚合写一谱,送与陈家。
素心他们一直诧异,不晓得敏华是如何对蔡家说凤启身世的。
至于蔡小姐的“庚帖”,虽然就搁在那里,他们根本没有正眼瞧过,凤启到此刻,都没有留意蔡小姐的闺名是什么。
前两天,六礼中的“订盟”,即过文定,红绸、金簪、金戒指、金耳环、羊、猪、礼烛、礼香礼炮、礼饼、连招花盆、石榴花等等。也已送到蔡家去了。
今天,要做的就是六礼中的“纳彩”和“纳币”。
玉楼即将作为陈家的送礼人,送这些聘礼到蔡家。
过了今天,剩下的就是“请期”和“亲迎”。
“这三书六礼,办得差不多了。凤启,你妹妹办起事来,真是雷厉风行。”
他无声冷笑。
默默看着那两艘华丽的花船,过了良久,他居然笑了笑:“成亲……哈哈。”扭过头,自她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找到自己的倒影。
她……总究会离开这里,无论怎么样的结果,都不是他想要的。
这世间上,还有比自己更笨的人么?
执著地等,等来这样的夙命!
见他如此,素心忙岔开话题:“凤启,我骂起人来,也很凶的吧?你……别见笑。我看到那女人便冒火。”
“你这两天,心情好象很不好。”即使是半真半假,他也能看得出,她心中的焦虑不安。
素心的确烦恼得很,计划有变,很难找到机会和他透露。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因为将要做的事情,风险比原先的大很多,若如实相告,他多半会强烈反对……
以他们之间的交情,瞒着他,似乎也说不过去。毕竟,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在默默地保护自己!从初相识开始,他从来没有骗过自己,更没有亏待过自己。
平心而论,她做不出任何伤害他的事情,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凤启在她心里的份量,比杨广还要重!
可是,有些环节,还真不能都摊在他面前,因为,他们的对手,是他的父亲,他的妹妹,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
血浓于水,他那一句:“素心,我信你。”不也包含了另一种涵义?
他的一颗心,要默然承受多少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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