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冲入大宅时,见到的,正是这乱成一团的局面。
他来得最急,白虎等人,和青龙的传讯尚未完结,他已一声不吭地冲了出来,一路上,心中忐忑,担心的全是夜名。
小雨在,夜名岂有不在的道理!可怎么……又和胡人掺杂到一起了?他这般想着,体内非道非魔的奇异法力,随了每一呼吸贯注周身,神行千里之术提到了极限,景象几不可辨,向身后飞快掠去。
以致到了胡人住处,他一个收足不住,竟直直撞飞了黑漆镶钉大门!
但没有来理会他的失礼。
只因宅中更乱!
这一场作法,是铁勒部无可奈何之举,随公主赶来中原的高手,几乎毕聚于此。他们本不惧人偷袭,却唯一没料到的,是尚未正式开始,便已祸起萧墙。
左叱利并未伤人。
他一掌劈下,借力要走,二十八宿位上的众多高手已反应过来,各自飞身过来阻止。他一手挟人,便不敢硬接,舍了去势,反向折回,往宅落各进的房屋间遁去。
他只是一人。
追的以数十计。
而这间大宅,屋宇甚多,院院相连,地势复杂,平日极显气派,到这时,却成了迷藏游戏的好所在。
下人的惊恐闪躲,尖叫害怕,更是平添混乱,左叱利鬼魅般的游走,一时令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流云进来时,正见左叱利长声怪笑,将一名落单的胡人击飞跌出,掌势回旋,拍向一柄法剑。持剑的是一名天心正宗弟子,一边运剑招架,一边高声叫道:“国师,舵主有令,着我等……”
这弟子奉雷战之令,在宅外监视,紧追流云冲了进来,却被左叱利缠上。此时话未说完,左叱利一掌平平击中剑身,顺势下抹,嚓嚓脆声迸出,一柄锐利无比的法剑,已应声寸寸碎裂。
轰!
一声闷响,如滚旱雷,却是流云揉身上前,于突不容发之机,架住了左叱利毁剑后的杀着。这般近身搏击,本是流云所长,新练的法力又古怪莫名,左叱利单手相迎,咦了一声,竟被逼退了数步,顿被另几个追来的胡人团团围住。
流云一拉那分舵弟子,站在一边,以示自己并无敌意。那弟子被左叱利法力逼岔了气息,一时说不得话,神色间却焦急之至。流云只当他担心敌势,安慰道:“没事,总坛中人正往这边过来,什么古怪都不在话下的!”
那弟子只是摇头,伸手向外连指。流云正要说话,刺耳笑声传来,外加一阵急促喝叫,顿将他的目光,又生生拉回了战局之中!
却是左叱利身在重围,全无惧意,反而狂笑不止,叶尔被他挟在左臂间,随了笑声震动,微见痉挛,血珠从五官渗出,在他衣袖上晕出一片血污来。一干胡人看得怒愤交集,大声咒骂,左叱利全然不理,只顾迭下杀手,众胡人才拆了几招,都觉出不对,一人怒声叫道:“你……你不是……”
“不是又如何!哈,还有,霍伽小儿,你敢用魔音暗算于我?”
左叱利狂笑暴喝,突然发足震地,诵出音节繁杂的咒语,但见他双目凸出,五官扭曲,变得极为可怖。流云正移目往这边看来,顿时大吃了一惊,高声喝道:“不好,是解体大法,这家伙简直疯了!”
解体大法威力其大,是修道者众所周知之事,玄凤当初在南郭镇,为找回燕赤霞身陷险境,便几乎以此舍身守秘的。此时流云一声喝出,胡人无不色变,却没有一人退开,只奋力抢攻,盼着能将少主夺回。流云一顿足,喃喃道:“不成,不能见死不救!”令那弟子一边调息,自己提气跃起,也加入了战团。
他一掌拍下,左叱利屈肘斜撞,两道凌厉劲气,在空间撞出闷雷般沉响。左叱利低咦一声,似极意外,猛地一口血喷出,半空中凝如冰霰,挟了嗖嗖劲风,向四面八方射去。顿时惨叫四起,几名胡人避让不及,被血霰贯脑而过,功力稍浅的当场身死,功力深厚者,也倒地不起。
流云身向后退,法力回旋,迫开冰霰,突听得呜呜异声不止。他一奇下,急向战团看去,却是霍伽赶了过来,手持船上见过的玉笛,正近身争夺小弟,玉笛点打挑戳,音声自孔中贯出,呜呜不止,自然合于音律。
流云听得几声,脑中便昏沉欲睡,足下一个踉跄,蓦地惊觉,吓出一身冷汗:“这笛音好古怪!啊,是金光帮纠正过的什么上古魔功……”目光到处,众胡人高手无不痴痴如醉,更不要说首当其冲的左叱利了。
解体大法虽仍未停,但出招时,左叱利身法已明显呆滞,流云不禁一喜,叫道:“好法子,我来帮你!”正要再扑上前,突然脑后风生,已有什么东西急撞过来。
他不假思索,反手一掌拍出,还未落实,有人大声喝道:“不成,自己人!”一条人影电掣奔来,左掌拍出,与流云掌力相抵,右手上托,将撞向流云的一名天心弟子接住。但手甫才触上,已是色变,喝道:“岂有此理!”劲力一吐,将这弟子身子向空掷去,拨剑出鞘,道芒斫向地面,激起了大蓬的尘土!
“白虎?”
流云才与对方手掌相交,便认出了来人是谁,喜道:“你们来了?”身法不停,冲天而起,要去接白虎掷出的那名弟子。但触手处寒冷彻骨,竟是僵硬如冰!他大吃一惊,低头去看,果然已经气绝。这弟子方才被左叱利震伤,退在一边调治内息,不料已无声无息地遭了毒手。
轰嚓!
白虎一剑斫下,地下暗紫血块标出,自己却幌了一幌,再一剑刺出,柱在地上,勉强稳住身子,愕道:“好古怪的笛音!”法诀一拈,几道清心符凭空划出,拍向自己,但眉头紧皱,显然仍大受影响。
院外又有异响,杂着街上百姓大呼小叫,四散奔逃之声。流云才将那名弟子放到一边,白虎剑斫处泥土拱起,一桩黝黑物件突然飞射出来,流云再施身法抢过去,双掌拍出,只觉着掌处滑软腻湿,再定睛一看,竟是一具腐败烂得难辨人形的尸体!
尸体却仍在动。
残缺的上唇一揭,白森森的牙齿烁着寒光,身向下折,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猛然向流云臂上咬落。白虎看得真切,提气强喝一声:“小心”,剑身挑起,抢在咬落之前,格在残尸口里,法力一崩,将整个头颅炸开。流云大叫一声,运掌向前推送,将残尸连污血远远送开。
那边霍伽笛音更厉。
左叱利动作趋缓,但院中众人,除她自己与流云外,也都受了影响,无法顺利地救下人来。
这种魔音不能内敛无形,若专对一人,但却非在对方全无防备时,慢慢趁虚而入才可。霍伽此前试过一次,无奈左叱利早有戒备,竟立施解体大法,逼得她不得不选择正面对决速战。
魔音不断,汗水凝在额上,弟弟明明近在眼前,她却无法施救。眼见血水凝如细线,从左叱利眼中耳中激射而出,她一颗心更是沉向了深渊:解体大法将发,以左叱利现在的身手而言,十数丈内,只怕是无一生者!
好在流云再次向这边扑来,呯呯呯数掌连环,封死了左叱利单掌的应敌,叫道:“他一只手两只脚,全交给我,霍伽你专职抢回你弟弟!”霍伽一喜,伸臂去夺弟弟叶尔,百忙中又一奇:“如何此人,全不受笛咒的影响?”
指尖才触上,叶尔身子,却向她这边疾撞过来。左吒利提起法力,将这小小孩童,当成武器脱手掷出,冷笑道:“你想要,我便还你!”
霍伽应变奇速,手上玉笛掷向身后,空气自笛孔里呜呜穿过,咒音不停,自己却提气疾退,双手托住弟弟,只盼能消去左吒利贯注其中的力道。但疾退一阵,突然又觉不对,还未反应过来,一双稚嫩小手斜旁伸过,已将叶尔抢了过去。
几乎与此同时,左叱利一声暴喝,击向流云的一掌,空然强行凝住!
解体大法已到极至,他面目扭曲,极是痛苦,但偏是半边脸上,如笼一层薄冰,青白吓人,半边脸上,却有如喷血,赤红无比。
流云一掌击在他肩上,正要再施杀手,见状才一愣,已有雾气从左叱利半身逸出,疾射向霍伽方向,左叱利却如梦初醒,剧震嘶叫道:“不要……不要杀我的族人,滚,给老子滚开!”和身跃起,向流云凌空扑去
叮!
玉笛坠地,音咒断绝。
霍伽却再顾不得,那雾气有如活物,逼她回招自保,只这么缓得一缓,抢走叶尔的一个矮小身影,早已奔出十余丈外。她飞身去追,雾气又逐她而去,转眼之间,齐齐消失在宅门之外。
失了音咒影响,白虎早已抢过,一声“小心”喝后,与流云同时出手,遒劲难匹的道门法力,与左叱利的下击之势端正触上。
场上胡人高手,同时回过神来。数人过来出手相助,其余全力后退,力求避开左叱利解体自爆时的范围所在。
雷霆巨响里,左叱利高大身体,如断线风筝般向空飞出,只余最后一声叫,飘渺传向众人:“是残魂……明尊在上……千万小心……”
白虎轻轻一咦,最先反应过来,手结法印拍出,将地上众人护住。但见一篷血光自空迸散,一瞬间的妖异明亮,几乎令正空午日也为之夺色,余威与白虎法印一触,与天心法力相互交映,赤华金芒,辉煌无比。
但转瞬即灭!
只余劫灰残血,在风中回旋灰灭。这威势惊人的解体大法,于半空炸开,终是只灰灭了一人施术者自己。
流云心生恻然,道:“他刚才……不是为杀人,是怕伤了族人,有意借力,腾空跃开?”他是道门中人,这时已自恍然。那白雾分明是附身左叱利的元凶,甫一脱离,这胡人神识顿复,为了不连累族人,才竭力令自己在空中爆体。
白虎收了法咒,皱眉点头,却有意无意,向旁后退了一步,正与流云站成了犄角之势。流云才一奇,白虎的传心术密音,已在他脑中响起:“方才路上有变,宗主他们落后了一步。流云,胡人敌友难定,你我须尽快离开,去与雷舵主等人汇合。”
流云更奇,也传心问道:“与雷舵主汇合?对了,此处有分舵不少人手的,如何刚才进来的,却只有一人……”
人字嘎然而止,只因变故已生!
霍伽离开,胡人中,仍有熟面孔在。毕罕正大声下令,分配人手,却是除六名心腹应声奔出外,余下列为二十八宿的二十二人,俱肃容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毕罕正要斥责,八人越众而出,出手便攻,出其不意下,已将他一举成擒!
其中一人沉声道:“公主有你六名心腹接应,必会平安无事,副祭司,你尽可以放心。”不等毕罕回应,出指封了他哑穴,只道:“我也盼这次法会能成功寻回圣物,无奈起变突然!而且又是妖魔附体……明尊在上,幸好未让左叱利大人,如同哈利儿一样沉沦入苦海!本部利益固然重要,但再这样下去,只怕会触怒明尊,给全回纥带来空前大祸。”
这一番话,用的自是本族语言,那人说完后转过身,向流云这边一拱手,才换成了中原官话,极生硬地道:“多谢两位前来援手,但因事涉重大,与全回纥密切相关,所以,只能作不情之情,请两位就此离开。当然,天心正宗若肯不计前嫌,去助敝族公主一臂之力,铁勒部上下,他日一定予以重谢!”
白虎神色不动,突道:“方才路上,我天心宗主,与贵国王子匆匆一面,幸好未生误会。”那人微微一震,白虎却不再说,单掌作符,喃喃道诀连诵,动作甚是缓慢,突然指诀外引,金芒击出,正中此前身死的那名天心弟子尸身之上。
那人原以为他要出手,凝神戒备,见状又似不象,正狐疑不定,那弟子尸身已化劫灰,随风四散。白虎一声长啸,纵声喝道:“率性之谓命,穷命之谓性。生死如一,是道也哉!”吐气开声,有如惊雷,伸手挽了流云,便向往宅门方向行去。
突听一个女声叫道:“等一等!他们不顾公主与少族长生死,我却做不来这般的忘恩负义!”一名女子,挣开了一名胡人的挟持,飞奔过来,却是绿奴。方才激战中她也在场,霍伽离开时正在追上,却被一个胡人出手阻止。那胡人年纪甚轻,绿奴用力挣扎,他生恐伤了人,终于被她挣脱。
制住毕罕的那人眉头一皱,绿奴抢先叫道:“我随公主长大的,你不阻止六名铁卫救人,便不可以阻止我去!”步下不停,已追到白虎身侧。被她挣开的那年轻胡人急道:“你回来,就算要救,也不必和汉人一起。”绿奴脸色更冷,听如不闻,突然伸手,挽起白虎另一侧手臂。
就听她冷笑道:“汉人又怎么样?我给汉人做过一回车夫了,现在就是要随汉人一起救人!”侧过头,又向白虎说道,“你若不敢,怕了我族人的霸道,尽可以将我这弱女子推开!”手上挽得更紧,拖了白虎流云二人,向前直奔而去。
哈地一声,却是流云笑出声来。他目瞪口呆之余,目光瞥着白虎,成功见到白虎一瞬间的一僵,明明法力微提,却终是未将绿奴震开,忍不住便爆笑出了声。好在三人行得极快,这时已到了门边,倒不虞被胡人听去。
更何况,身后正有重响传来
却是年轻胡人再也忍受不住,提气直扑向前。制住毕罕那人更快,抢过封死这年轻胡人前冲之势,同时一声怒叱:“你若再上前一步,从此就不再是我的儿子!”年轻胡人仰天长嚎,但听得“安丽亚安丽亚……”连串悲叫,远远传开。
回纥语中,安丽亚意为绿色,正是绿奴在族中的回纥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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