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金光宗主,不仅精于道妙,更于音律一道,研究得如此之深。只是霍伽化外之民,对很多东西都一知半解。却不知宗主此前所说,正魔之道于一炉,逆此物之本性而强行施为,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霍伽浅笑开口,声如莺啭,吐气如兰,带得帘纱微漾,半隐半现出一张俏面,全是诚恳的请教之意。
而她几乎白晰得与玉笛同色的纤手,则悄然向萧柄一处的机栝移去。
那处机栝,方才已用过一次了,能迷倒大象的针雨,被几根琴丝尽数截下,不能奏功。但此时,这天心宗主,相距不过三五步,突然发难,难道,仍会全无收获吗?
手指下按,熟悉的低凹处却陡然消失,她一震之下,这才发现,连玉笛所独有的温热感,也自掌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有天心宗主的话声,正自对面,温文而极具风度地传将过来。
“天道微茫,了不可求,但诸劫循回,上古之前,也自有其他众生。你所施为的,应是上古魔咒,不知何种因缘,又复被后人悟出。本座多年之前,也曾有所涉及,断不敢藏拙自密。盖天道无私,常与善人,女子秀气所钟,更是至善之善,本座心念天道,万不敢违了这天地灵秀的所愿所求!”
笛声清越,霍伽以秘术惑人心神,唯有受术之人才堪听到,而此时,这天心宗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得玉笛在手,持而吹奏时,却是人尽可闻,风雅灵动,将丝竹之属的韵味体现得漓淋尽致。
但毕罕与霍伽,无不面色大变,各各退后提气,便要全力与抗。
乐声稍一中止,金光温和笑道:“不必担心,玉性平和,我以暖玉中和魔音,不会惑了你们神识。姑娘,你可凝神静听,我所抚的音节,俱是一路听你奏出过的,但大同而小异。大同处不必留心,有异之处,你却须多加参详。那几处正魔相克,威力大减,是以本座越樽俎代之,稍作了变动,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笛声再起,由低而高,悠悠如幻,直衬得最后一句话的尾音,也舒缓得有如音乐。霍伽心中忐忑,凝神去听,果然一如金光所言。
她面色变幻不定,一时僵在原地,不知是该当即动手,还是该随机应变,看这教中秘术,是否的确要再加完善。而一边的毕罕,更加面色古怪。他与霍伽不同,先是襄樊岸上,后在陆家庄中,与金光曾有数面之缘,这时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在想:“左哈利说中原人,都属莫名其妙的怪物,还真未必是失了宠妾的偏激之辞。譬如这天心宗主……”
他双掌法力散了又聚,目光不离金光,壁灯照映下,明显可见,玉笛吹孔处,早已被鲜血染得红了。而奏者竟仍是全不在乎,只微微合目,用心平衡着这可夺人神识的魔音威力,力求既不伤人,又从容演示出其中的秘奥。
“这个天心宗主,一夜之间判若两人,连气度都截然不同,难不成,天下流传的那些故事果然是实,这宗主,本来就是个疯子?”
这个念头,再驱之不去,哭笑不得之余,不论是毕罕,还是霍伽,都没有留意到,到了这时,金光两次目光扫过的画舫一角,蝉帘波动,凸出一条人影,随即帘身再荡,人影前穿,泯灭无存。
他们看不见,那人影,却真真切切存在着。不只存在,正蹑手蹑脚地悄然潜行,心中,也正一叠声地叫苦不迭:“完了完了,本来以为,他是恼我害了夜名,亲自来抓我回去的。可眼下这情形……教女孩子吹笛的金光?完了……只怕他是一时想不开,生硬硬被我和夜名,又气成了疯子……”
这条人影,自然就是天心正宗找了半日,却一无所获的赵流云了。
他的姿态,仍维持着金光初进舫时,差一点失声惊叫,继而举手握拳猛地塞在口里的古怪模样。
塞入口的是右手,而他左手里,一张隐身符在握,却也因这一阵的紧张,被攥得不成形状了,是以,那时金光目光投过,他便认命地一动不动,只等这位相看两相厌的当代宗主,毫不客气地大发雷霆,责令他与自己一同破出重围,返回天心正宗认罚。
隐身符是天心正宗秘术,以制者法力高下不同,效用差异明显。他虽一向潜心修炼,但不知什么原因,越是纯正的道家法门,越是难以修出最大威力。金光虽然疯颠了二十年,但自恢复法力后,论道术,明显较他为高,能看破他自制的隐身符喝破,本是毫不足为奇的。只是,直到那个时候,他也万没有想到,继而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场诡异情形……
但流云来这舫中,本也是迫不得己。
那晚他带着夜名,仗了隐身符之效,潜入胡人居所,几乎未废吹灰之力,更发现院落戒备森严,显是在有所密议。夜名本不允靠近冒险,但隐隐约约,屋中传出的,竟是“灵月……郡主……”之类的断续争执。两人吃惊之下,一个关心则乱,一个向来大胆,顿将种种顾虑全忘到了脑后。
当下二人越潜越近,竟也窃听到了一二来由。原来回纥共分九部,百十年前尽数顺伏于拜火教,政教归一,连国主任免,都须先受教尊首肯。霍伽一族,属铁勒部,最先信奉神教,也最受历代教尊信任,自副祭司以下,往往由铁勒族人担任,更将教中一件至关重要的秘物,放在此族里拱卫守护。
当然如此做法,不是拜火总坛能力不足,而是那桩物件有所古怪,必要藉山川灵气镇压魔性。天地灵气一甲子一变,这一甲子,正轮转到铁勒部的属地之上。也唯因如此,一连三任回纥国主,都由铁勒部贵族担当,风头一时无两,连中原上朝,也于十年前主动和亲,精心挑选公主,下嫁族属铁勒的当代国主为后。
可这桩物件,却在铁勒部辖地中,就此失踪,更涉及了族中一些紧要人物!
铁勒部密不敢宣,一边由族长伪作无事,稳住教尊和其余八部,另一边,急调忠于本族的法术高手,以行商为名,沿途追踪抢夺,一路寻找到了襄樊地段。但魔氛这时大涨,突然大举反击,令他们措手不及之余,连与那桩物件有着天生感应的灵童,都险些被妖魔一举害了
所谓的灵童,对铁勒族而言,更是极为紧要,只因便是族长独子,下一代铁勒族的唯一继承者。
余下来的,便是听这帮胡人商量应对之法,流云与夜名越听越是心惊,稍一不慎下,行踪显露,虽有的夜名出奇不意,终是难以敌得过众多高手合攻。流云虽侥幸突围出去,但主意算是他出的,反而失陷了夜名,焦急懊恼之下,几乎不知如何善后。
好在冷静之后,他想到偷听时,回纥人模糊提起过,要化解与灵月教的误会,这才稍稍安心,转而潜在附近,看这帮胡人将作何打算。他倒不是没想过回天心正宗说明经过,但念及夜名的种种特殊,和天心正宗灵月教之间说不清的明争暗斗,寄望于金光施救的心思,便当即被打消了去。
守了一段时间,夜名果然被暗中送出。他隐身跟踪,一心先救了人再说。却不知怎的神差鬼使,他明明跟踪押送夜名的胡人,却不知何时起,夜名不知所终,胡人群里,赫然多了个霍伽公主。
这公主亲自率众,进了一座湖边的精美院落,由院边水榭登船,直放湖心施法奏笛。流云一时未及细想,隐身紧随之入舱,直待到舱门紧闭后,才暗自叫一声苦,哭笑不得地缩身藏入角落之中。
天心正宗的道术再厉害……也决计不能穿门而出吧!而且到了这步田地,眼见胡人定有阴谋,又如何可以只顾自己离开?打草惊蛇事小,救不了夜名,害了朋友,这过失就委实大了。
只不过,就算作了最坏的准备,流云唯一没想到的……是他随后所见的,只就目前而言,虽不算太坏,却绝对可以让他目瞪口呆,几不知身在何地!
再一步迈出,他小心无比。既不能被胡人看破隐身秘术,也不能因以法力加持隐身符,而被胡人中的道术高手生起感应。须知金光入舱时他还仅是惊诧,再继而好笑,但现在,则全是惊骇担忧了。
笛声之中,天心宗主的面色,已全成灰败,运指按笛之间,玉莹血红,也分外怵目。流云心中才闪过一个念头:“他为了教授所谓音律玄奥,竟连自己的心脉之伤,也是完全不顾了?完了,他若非再度疯了,就是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赫然而惊!
只因这念头才一浮起,他脑海之中,一个曾被刻意模糊去了的面孔,突然变得清楚。安静的小镇里,一个年轻的白发女子,正带了一抹辛酸,淡淡向他笑着,淡淡地一句:“既然这样,我把你的黑发红叶……还给你就是了!”
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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