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宴,直到华灯初上,才告正式结束。府丞却不即走,以地主身份,助天心正宗送客,待人散得尽了,却随着进了偏厅,欲言又止,显出十分的犹豫。金光看了出来,暗扫一眼吴老实,但这襄樊分舵主,只诧然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明所以。
吴老实确是诧然。
这府丞名叫梁印,到任已逾三年,处事极是圆滑,是京中阁老张右丞的得意门生。譬如回纥胡人之事,回纥曾于本朝内乱时施以援手,百余年来,一直挟此勤王之功,对本朝官吏盛气凌人,恃功逼迫。而湘中藩王,有女和亲回纥,十余年间,父死子娶,连嫁两代可汗,和它的关系越发复杂。
襄樊是重镇,汉口上极重要的码头,进可以深入腹地置办货品,退可以离湘直往东都,是以商市繁荣,南来北往,几乎被视为湖南剌史的聚金盆。而回纥与中原的互市,大多以马匹易丝茶,但份额毕竟有限,只能佐以私商往来。
又因了和亲关系,这种民间私商,经营天山与阿尔泰以西的商路,多半与湘中有涉。梁印到任前,商家与回纥的生意纠纷,常是湖南官场极为头疼的大事,极难做到公允持中。而梁印见惯了京中大老覆雨翻云的手法,三年中应对这等纠葛,都是各个突破,利用各方利益互作牵制,最终大事化小,得了个皆大欢喜之局。
而天心正宗,在湘中这一路,表面风光,实则积毁在先,步步尽要小心,大小官吏,除恭谨迎送外,也尽量敬而远之。梁印手段老道,岂会例外?吴老实以钱家别馆为计,几乎可谓之斧底抽薪,才迫得梁印不得不默许了那既成的事实。
金光便负手而立,吴老实的神情,已暗示了这府丞的反常,所以,他要做的,就是等候而已。
“国师大人,晚生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到底梁印先忍不住了,拘谨地一施礼,期期艾艾问道,却又向四下一环顾,迟疑道,“这几位……”吴老实会意,说道:“宗主,府丞大人,弟子先告退片刻。”一抱拳,率领本舵弟子退出。梁印这才放松了些,苦笑道:“晚生授业恩师,是右丞张天龄张大人,与国师在东都时曾有数面之缘,不知国师还略有些印象吗?”
入襄樊前,有些事早已知道,数十年前金光主事时,朝廷尚未迁回西京,有一年,一人以布衣叩阙上书,直陈天下大事,可堪痛哭者三,可堪覆灭者三,条条俱中本朝施政大弊,掀起轩然大波。无他,痛哭者三,第一指责对外费靡过甚,国库十之三四,广赐来谒小邦,强充上国威仪,第二指责皇家藩王岁用太奢,国库所去,又十之二三矣。第三指责敛赋太切,动辄因事设饷,征敛天下,令黔首无以为生,不知所从。而覆灭者三,第一言道储位久悬不定,令亲王争宠,兄弟不穆,第二言道强枝弱干,地方藩镇坐大,暗畜私兵护卫,私增截留税赋,朝廷纵有任免官吏之权,以文职以为牵制,恐亦非长治久安之策。第三言道文臣党争,武将骄横,群而党,党而群,天下大祸未必不出于此中。
此人正是张天龄。
陈书天下流传,张天龄声名大震,有欲杀之后快者,也有称誉而敬服者,不久,几名重臣联名保荐,连各地剌史节度使中,也有悦服上表推崇的,于是一夕间平步青云,以布衣赐同进士出身,破格揆拨入御史台。而御史任上,他曾上书谏过朝廷奉道之举,以为供养道门如天心正宗,非帝王之所宜为,被朝廷当即驳回。
其时阴世幽泉之祸已出,魔祸欲烈,朝廷以张天龄布衣入朝,不知机密大事,虽加驳斥,并不加处置。待事端传出去,张天龄却亲往拜访天心正宗,言道小子狂妄,不知实情而妄语,欲请从降妖之会,以增广见闻,这才与金光有了数次交集。只是天心正宗的反应,并不如张天龄所望的热烈,只让他看了些擒拿作祟野鬼的小事,草草敷衍,最后不了了之。
但饶是如此,他仍作了一封《天师诛妖赋》,扬扬洒洒,将天心总坛情形一一实述,极尽豪奢夸张之能事,风靡一时,成了那年士林猎奇首选,令天心正宗颇有哭笑不得之感,生恐更多内情,会被他当成了夸耀资本,从此对这位张天龄大人敬而远之。
二十年过去,金光才重归宗门,而这位张天龄,却早入阁拜相,在右丞相位上,已足足坐了十年之久。
金光便淡然答道:“右丞大人当年叩阙上书,直声名动天下,后来数次交集,亲见他以浩然正气,坦然面对鬼怪之属,更令本座印象深刻。”措词极是客气,他身后的天心三将,却俱隐约现了好笑之意。
梁印自然看不出,面现喜色,猛地深深一揖到地,叫道:“请国师瞧在张大人份上,应允晚生一个不情之请!”
金光微笑,并不即答,却是青龙在一边道:“府丞大人,有话但讲无妨,天心正宗能做得到的,定然尽力而为就是了。”梁印已是更喜,脱口而出:“能否烦请宗主……辞了回纥人那一场相邀,尽早舟行南阳?”话出口,忽觉不对,急忙解释道,“不是,晚生不是要请国师离开,而是……而是晚生……确有天大的难处!”
金光顿时面有讶意,说道:“襄樊是湖南重镇,本宗门于此,也有重要分舵。这是出于拱卫东都的必要,高祖皇帝时便已御准。梁府丞,本座因故自晦行迹,诛魔卫道,直至前不久,才又返回宗门持事。妖魔中计不久,行踪暴露,难免不铤而走险,襄樊一带越发关系重大。本座若草率行事,万一有所不察,令襄樊受魔祸波及,则此责,只恐你与本座都无能负荷吧?”
梁印苦笑,道:“是,晚生明白,国师之言极是有事。只是,国师有所不知……”一顿足,加重语气道,“回纥之约,定无好事,国师,恕晚生直言,那些人名为行商,观光,来历各不相通,却同属摩尼教治下,尊崇光明,不服中土道统。比如前些日子,他们与另一批人结了仇怨,闹到晚生府衙之中,最后一言不合争斗起来,险些毁了晚生的理事之所……”
金光心中一动,突然面色一沉,冷笑道:“回纥跋扈,非你之责,另一批人呢?难不成也是异邦之民?梁府丞,你身为地方吏员,却由人大闹府衙,忍气吞声,自损威仪,当真是胆小误国!”
说到最后一句,他语声尤为冷厉,森肃如刀,骇了梁印一大跳,急道:“不是,下官非是胆小,实在品秩不及,郡主她……”
余话戛然而言,梁印嘴色一搐,似哭非哭,现出极尴尬的模样,摇头长叹了一声。
“据本座所知,目前在湘,唯有倩安郡主一人。她以郡主之尊,拜入修真道门,虽非我天心正宗,也是普天下的道门大幸。若是她与回纥人有所冲突,那么定与回纥贬低中土教派有关,便如今日渡口,那两名胡人瞧我天心正宗不起一般。却不知本座猜得可对?梁府丞,你直言无妨。”
梁印又是一声叹,灵月教与天心正宗,暗里的针锋相对,经了南郭镇一役,已是湘中公开的秘密了。但一个是道门新进,有监天司暗里撑腰,一个是数百年老派,积累深厚之极,便是本地剌史,也不敢公开得罪一方,何况他一介府丞?
而事涉回纥,更是麻烦多多,所以不得已,他抬出了恩师名号,谁料三言两句下,反将自己绕了进去?
正不知如何是好,他蓦想起另一桩难为之事,急中生智下连忙辩解道:“不是,晚生开口相求,并非胆小怕事,而实是想请国师成全,为朝廷保全一个少年人才,免遭回纥人毒手。此子……此子是晚生同乡,得罪了一名回纥贵人,彼方欲擒之而后快,晚生虽藏他在家,终非长久之计。所以斗胆,想请国师收留此子,尽快放舟南阳,好早日脱离险境。那个,此事详情襄樊人尽皆知,国师只要向吴舵主稍一打听,便知晚生所言句句是实……”
金光仍是似笑非笑,一付好整以暇的神情,梁印看在眼里,额上汗出,再没了多说的勇气,含混一句:“若国师肯助此子脱厄,可着吴舵主暗中通知下官一声,下官好预作安排。”便要作拱告辞。
金光目光一侧,玄武会意,过来送府丞大人出门。梁印连道:“不劳不劳。”足下一滑,已被门槛绊到。玄武急伸手相扶,笑道:“大人小心为好,道路艰难,万一失足,便是悔之莫及了。”梁印诺诺称是,哪敢再留?头也不回地急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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