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强战宗赵流云玄凤》第135章 求死

    天心总坛,位于东都城外六里的翠云峰巅,属崤山延入河洛一带的郏山最高处,自创派以来,历经数朝兴废,饱受兵祸。但身为道门总坛,自有奇门阵法庇护,兵祸虽频,规模却日见宏大。本朝重道崇玄,又远胜于历代,每逢盛典圣节,多有赐赠褒赏,自翠云峰往西的七镇一乡,宫观良田无数,几乎全部供养了这本朝国教。
    两艘楼船吃水甚深,驭到南阳镇,水道转窄,便不复能前行。南阳距东都约三十里地,当即泊舟易为陆路,正午时分自南入城。尚书省留守崔温裕得讯后,亲率诸部寺台要员,迎至了定鼎门外。东都留守属从一品的大员,品秩不在国师之下,但金光册赠太傅宗元翊教宏正真人的尊荣,已是崔温裕远不能及,迎接时便持了职属之礼,格外周到恭敬。金光自不肯受,坚辞无果下,携流云与崔温裕并辔入城,由这东都留守亲自设宴洗尘不提。
    午宴之所,设在集贤殿直学士副知院事徐峙云私宅中,除诸部寺台出迎官吏外,更有徐峙云的几个知交好友作陪,年纪有老有少,谈吐极是儒雅温文。金光与赵流云被推在客座首席坐了,一场宴席下来,举箸动杯次数寥寥可数,一大半时候,倒费在相互的客套礼数之上。席上官吏多半文举出身,数巡酒后便是联句论道,流云听得无精打采,暗中打了好几个哈欠,偷偷看一眼金光,见他端坐微笑,并未参与,看模样也不精于联句经注。但不同于流云的闷口葫芦,金光不时开口,极老道地或赞或评,总能恰到好处,令参与者无不现出深契于心的表情,频频点头不止。
    散席后又是一番迎送客套,崔温裕送出北建春门外四里,直到遥遥望见天心正宗总坛山门,才率众告辞转回。待入山门直上峰顶,总坛弟子已列队相候,风纪肃然,只看得流云好生惊异,旋即想到:“是四将安排了的。”先前留守设宴,四将辞去未曾预席,便是先一步赶回来,令总坛有职守的弟子,齐聚在天心大殿前参见宗主。天心正宗开派七百余年,前宗主再掌宗门,却是数百年中的头一桩。四将也是忐忑不安,只按宗门举办大典的旧例,率众弟子迎宗主入殿升座。
    金光负手拢袍,缓步登了石阶,山风浩渺,殿风黄幔飞扬,一如记忆之中。赵流云二十年前才即宗主位时,曾嫌这大殿内太过堂皇繁丽,有意撤去布幔木榻诸物。但天心宗主视事待客,几百年来都在天心殿内,这数十面黄幔,起的是分切大殿空间之用。大殿正中,云榻悬幛,庄重威严,宗主会客之所,右侧幔后,案椅书简,笔砚俱备,宗主理事之所,后侧篆烟袅袅,供烛长燃,祖师灵位所在,却是无一处可以撤去简化的。后来他不乐视事,一年里难得三五日留在总坛,一应事务,都由四将代决,所以二十年后的今日,天心大殿之内,竟是连一几一椅,都几乎仍是金光当年见熟了的旧状。
    参谒历代祖师,巡行爇炷,手注鼎彝。入殿之后,金光依宗门旧轨,先谒祖师,次升法座,由四将奉上金箓科禁,再引各分司执事,逐一通报参拜。天魔冲七煞一战后,总坛伤亡惨重,如今的执事弟子,多半是四将挑选补充上来,金光固然不识,这些弟子,对这个莫名归来的前宗主,也混杂着许多好奇之意,免不了暗里交头接耳地议论。流云性子豁达,对这些小节从不注意,一宗之主不在乎,其余人更不好樽俎相代,天心大殿冷肃如旧,但历代的庄穆森严,早转为一派亲和随意气息了。
    流云不肯随弟子跪拜,缩在靠案几的一侧站了,听着殿里嗡嗡的琐碎杂音,头一回有了忐忑之意,一时间垂了头,不大敢往殿中法座上放眼看去。
    想也想得出,那人的神色表情。但愿,他不至于更迁怒师父……
    一念及此,流云心中一酸,将目光投往另一侧。殿边另一角,青龙门下两名弟子,正一左一右,与长袖覆手的燕赤霞并肩而立。燕赤霞低首颓然而立,舟行数月,一直未曾剃去的花白胡须,几乎已垂到了胸前。殿上不论金光还是青龙等四将,都已年逾六旬,便是流云自己,也早过了四十,但修真之人不显衰老,唯独燕赤霞例外,正是其道力元府,被邪气污染后的必然结果。
    “湘中魔炽高涨,虽是多年蜇伏后必有之势,终是为祸苍生,必以速除为长策。燕赤霞以退隐之身,不惮危劳,以退为进,暗中探查魔氛,配合宗门,终于大竟乎全功。唯魔智多狡,燕氏以计周旋,以力强克,未得全身之退,道基为魔气所污,乃有道法大退之虞。天心正宗有功必赏,功罚分明。燕氏建功于宗门,我宗门,便须对其安全负之以全责。自今日起,燕氏留于总坛,宗门以幽胜之所,供彼静养专修,非本座令,门中弟子概不得任意相扰。燕赤霞,本座如此安排,你愿凛遵与否?”
    唱谒仪轨告一段落,金光放下科禁名册,一声低咳后,缓缓嘱事,不急不徐。四将正两侧站立,不住以目光压制殿中杂声,待听金光几句吩咐后,相互对视一眼,齐齐松了一口气。青龙转头暗向流云方向看去,果然不出所料,缩在角落的赵流云,听了几句后,也以手扪胸,不安之色明显淡了许多
    燕赤霞却突然抬首!
    他抬首,满面皱纹,似哭非哭,唇齿剧颤,喃喃问道:“静养专修……留我在总坛……静养专修?”一字一顿,吐字含混,蕴了说不出的意外茫然。
    殿中杂声,这时已渐息下。金光开口嘱事,一句句冷冷说着,气氛渐转凝重,一些后进弟子,笑容未敛,面上也多了严肃神态。待到“你愿凛遵与否”六字之时,百余人排列的场所,已宁静得近于诡异。
    这一片宁静里,燕赤霞的喃声,便人人听得清清楚楚了。金光一皱眉,正要开口,流云生恐触他动怒,临时改变主意,急急接回答道:“师父你舍身除魔,自当静养,南郭镇又已毁了。留在天心总坛,当是……当是极好的选择。师父,您老放心,有弟子在,这总坛就是您的家,定会比您那月老庙,更写意轻松上无数倍!”
    燕赤霞摇了摇头,呼吸之声,慢慢由缓而促,浊重可闻,又过了片刻,呵呵哈哈惨笑之声不绝,由低渐高,突然说道:“南郭惨事至今,已有数月有余。放舟南返,一路之上,燕赤霞足不出舱,一直在安心静养,只不过……”目光似看非看,盯向金光法座后隐约的祖师灵位,声音更见低哑,“你现在是天心宗主,金光宗主,你一向自矜最重祖训,最守宗门规矩。那么,燕赤霞今日,便有一事相求!”
    青龙见事不对,道:“燕先生,今日宗主升座议事,万绪千头。你若有事托请,还请先行退下,等法典结束后,再详加商议如何?”向金光端坐的法座一拱手,又道,“燕先生的事,依属下见,不如就此定论了?属下尚有其他事体要禀,比如朝廷增设监天司,宗门旧治规仪,已依法令略有些变动……”
    他话未说完,燕赤霞在一边双臂外振,挣开青龙两名弟子的护持,突然抢上前半步,又复站住,正面对着天心宗主的法座。流云与四将都是一惊,“师父!”“燕先生!”“燕赤霞!”几声同时疾喝,燕赤霞却不复其他动作,只微微仰首,由着两行浊泪滑落面颊,喃喃续道:“不可以就此定论。青龙,还有你,金光,金光宗主,燕赤霞绝容不得你等,就如此轻易定论,放过燕某这一身杀孽半人半魔的恶人……”
    金光面无表情,只道:“你身染魔气,是为根除南郭镇之祸,此事天下俱知。天心正宗有罪必罚,但却也不能将功作罪。燕赤霞,你亦累了,可以先退下休息。本座复归总坛,待消息传至西京,西京必会召见,你功绩非浅,今太子又与流云交好,只怕到时,你也会在召谒之列。”
    “凡后世门人,魔气侵体,道基污染,迷乱神识,将坠魔道,同修持大悲之念,俱当就地诛之,助其托生度厄……”
    两名被挣开的弟子过来,便要扶了他离开,燕赤霞僵立不动,口中有声,两名弟子听出是人人熟知的祖师遗训,不禁相顾愕然。
    燕赤霞喃喃不绝,只管一句句往后背去,“盖天心门人,既皈宗门,便存饲虎之心。以身许道,庇护人间,虽死,不敢存旋踵之私。今神识乱,道基污,魔道堕,违护持之初心,造可能之杀业,同修袖手旁观,如楚人睹越人之肥瘦,岂共济同心之理焉?故立此训,被魔气而乱神识者,同修遇之则立斩,违者与堕魔道者同罪问责……”
    问责二字攸忽拨高,他长声惨笑,双手上抬,露出缚在腕上的尺许长铁索,厉声道,“燕赤霞就算果有微功,但被魔气所蚀,神识曾见乱相,所以才以铁索加身,以此稍赎罪衍。金光,这条铁索,便是燕赤霞为魔气侵体的明证,难不成你竟要违背祖训不可?”惨笑声中,铁索蓬呛呛一阵乱响,杂着流云气急败坏的大叫:“不可,师父,万万不可!”
    十几片灰色碎布飞舞空中,燕赤霞覆在手上的大袖寸寸撕裂,却是他惨笑不绝,突然双掌一提,便向自己头顶全力击落
    青龙两名弟子,大急下伸手去阻,但燕赤霞法力何等深厚?这一击又是全力为之,两人手掌才阻上,已是口血连喷,被他掌上道力震得倒跌开来。
    好在流云心如刀割,目光片刻未离师父,见状一声大叫,飞身直扑,数丈距离一蹴而至,双拳交错,力聚而凝,不管不顾地抢在燕赤霞双掌落实之前,硬是挤入护在他头顶要害之上。他非魔非道古怪真气,与燕赤霞的纯厚天心道力相互激荡,燕赤霞臂上衣袖顿时粉碎。但腕上铁索随法力鼓荡,仍是重重抽下,流云一声低哼,双臂上被拉出半尺来长的伤口,燕赤霞额上也被铁索带过,深几见骨,转瞬之间,师徒二人的鲜血,已喷涌得一身都是。
    “师父!”
    流云顾不得自己,运指止了燕赤霞额上流血,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大声道,“不可以,师父,入魔不是你的错。你……你是不愿留在天心正宗对不对?不留便不留,弟子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带你离开。但是,只求你万不要自寻短见……你这么做,却教我如何对得起师娘……”
    这一瞬间,金光长身站起,手上法力已聚,见流云应变奇快,才又缓缓坐回,对四将以目示意。燕赤霞也不理会流云,侧头向金光看去,花白胡须颤抖不止,惨然笑道:“我知道你素多心机,最擅连横合纵,以立足朝廷,为宗门争得尽可能多的圣宠信任。但是,并非桩桩事都宜于拿来作为筹码,比如我燕赤霞!天心正宗可以就此饶我,燕赤霞却绝对不可以有愧于祖训。我这一生,早失了心目中的天心大殿,又何必留在这里,徒为世人笑柄……”
    突然一人戳指击来,燕赤霞本能反手去挡,对方就势压腕下缠,却是天心门人入门必炼的八段锦手法。这时自小便拆熟了的,燕赤霞一愣之下,本能右拳崩出,以左右弯弓应对。旁刺里又一人一掌拍出,趁他崩拳展臂之机,将法力贯入他肋下厥包穴上,一声咒语喝出,燕赤霞身往后倒,已被定住沉沉睡去。流云伸手抱住,不顾自己臂痛彻骨,目视着这二人,急道:“青龙玄武,师父他一时想不开,你们万不可当真!而且,金光也说了,师父他建功于宗门,我宗门,便须对其安全负之以全责……”青龙知他心思,截断话低声解释道:“宗主意思未变,所以才传令出手,擒他下去冷静一二。你放心,奏折既已报上,燕先生生死,已是宗门大事,由不得宗主,更由不得他自己了。”
    殿中年轻弟子,素与流云投机,也拜访过月老庙这燕老前辈,虽不敢多问是非,议论之声,却是嗡嗡嘤嘤,不绝于缕。青龙听在耳中,暗自皱眉,便不再多说,站直身子,沉声道:“燕先生除魔时,身被魔气所冲,不时狂发失控,所以才铁索加身,以免他失手伤到自己。清风,散风,你二人先扶他退下,后山听松院风景幽独,灵气充沛,最宜静养,等宗主议事完毕后,便由你们配合赵流云国师,为燕先生收拾居所,调治身体。”玄武正取药撕衣,帮燕赤霞与流云包扎伤口,这时手上加力,也轻拍了流云一下,示意他镇定下来,不可在这时情绪失控,更添混乱。
    包扎完毕,青龙再度传令,着弟子带燕赤霞离开,自己携了流云的手,退回大殿左侧首座护法的位置站立。流云心中难受,臂上伤口突突跳痛不止,只想退出去查看师父情形,但青龙不放手,他势不能直接挣开,心绪不定下,青龙向金光回禀的前几句便没听到,反复只有一个念头在心中翻滚:“师父心丧若死,我只当他船行安静,便全没想到,他只是在安心等死而已!所以在金光放过他时,才会如此失态自裁。这一层心结,却要如何帮他老人家解开?还有,金光第一天议事,便闹出这一场不尴不尬的变故,怕是要更加恼怒师父。天心正宗,天心正宗,师父留得越久越是自责,还是离开得好……
    默叹一声,他心不在焉地站着,任由四将逐一禀事,法座上的天心宗主沉声作复,心中只想:“可离开了,又有何处可去?四将肯让金光重掌宗门,所籍的就是师娘留下的底牌。若我与师父同时归隐,万一将来,真要用上那底牌时,他们却从何处去找我回来?”突然腕上一紧,被人拉了便行,他一惊之下,疾向四下看去,却是仪典已告结束,众弟子鱼贯往外,青龙等三将,却落在了最后,白虎面色沉静,正拉着自己,并肩行到殿外。
    流云挣了一挣,见白虎没松手的意思,只得强笑道“散了吗?这么快……白虎,我要去看师父,你不必……不必跟着来了……”
    白虎不语,却是青龙脚步微滞,在前方出声说道:“白虎,你代他多令三十杖,索性送佛送上西,另十杖改日再行刑。燕先生的心结,也唯有流云能劝得止。毕竟司马三娘……”白虎一声咳,青龙余话便咽了回去,只道,“流云,白虎言道这些年来,宗门规禁松散,虽与你有关,更是他留守总坛不力所至。所以在襄樊时,宗主罚你二人的四十杖责,他愿代你分受三十。罢了,以你的修为,挨十杖后完全能自行起身,去劝慰令师。”
    流云愕然不解,奇道:“杖责?我?白虎?”白虎简短答道:“襄樊,陆家庄中。”流云这才想起,当年吴老实为襄樊济灾,曾造成了秘字坛内部的层层矛盾,自己曲加回护,才在襄樊与白虎各令了这所谓四十杖责,饶是心中难过,也不禁哭笑不得,道:“这算什么,我是错了,可是……”
    白虎淡淡接道:“除你我之外,玄凤因有回护弟子幻电之心,亦须于祖师灵位静跪反思三日。宗主虽未再提,她于法会散后,也自行请罪受罚去了。还有襄樊分舵的吴舵主,当日事中,他混乱分舵主权责,过错非小,经宗主与四将公议,着开革出宗门,外逐岭南,无事不得复履中原寸土!”流云又吃了一惊,失声道:“开革出宗门,吴舵主德才俱备,多年来忠心可鉴,怎可以这么重罚!”蓦然警觉,他止住脚步,向三将沉声问道,“引我慢行,又细说受罚诸事,你们到底想劝我什么?若是为我师父的事旁敲侧击……”
    三将应声止步,白虎道:“不错,我刚还和青龙传音,说你虽然心性如少年,却绝非如少年般无知无识。”一直未出声的玄武,也缓缓接道:“天心正宗,宗门法度,能松懈如那二十年,终亦会严谨如今日此时。燕赤霞一错在前,便再无任性的资格,所以流云,你务必说服令师,以大局为重,遵从宗门号令,不可再颓然自弃,一意孤行下去。”
    三人向流云躬身一礼,白虎便又把了他手腕,继续往总坛违律弟子受刑的刑堂行去。流云僵硬了步子,嘴角抽动,莫名想苦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想:“以死谢罪易,留有用之身,还清自身的罪业,才是难上加难的头等大事。这等简单道理,连我都想得通,师父又岂会不懂?但是知易难行,天下事,从来都是知易难行……”回头后看,天心大殿阴影如山,直刺眼眸深处,令他一阵窒息,几乎便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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