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茹嫁给吴家榜,是很经历了一番挣扎的。
她在兴义学堂求学时,其实是有个要好的同窗,那同窗生得白白净净的,笑起来很是温厚。她自幼在定芳楼里长大,其实对于男女之事,看得还是很淡,心里总也明白,无论是什么年头,男人总是靠不住的。因而初始对这同窗生出好感时,自己都觉得很是诧异。
后来她姐姐,其实就是叶玉笙了,离开肖家,她便也从学堂退了学,转而助她打理绣芳园,对这个同窗的那一丝好感便也淡了下来。只是不料这个同窗竟然一路追着她而来,她去长沙后,他更是也从兴义学堂退了学,转而去了岳麓书院,不过是想着能离她近一点罢了。
月茹不曾想他竟会做出这般举动,感动之余,总还是带了一丝疑虑。
他的家境在益阳算起来也是富庶之家,父母听闻他竟喜欢一个外地来的女人,又是个商女,自然是要反对的。
他对她的热情,她又不是不知道,原是想着就是这个人了吧。然则她头一次见他父母,竟是在长沙的绣芳园里,她原以为这对中年男女是来量衣裳的,热情的命人上了茶水,不料那个妇人披头竟是将她骂了一顿,月茹的天性里,其实是含了一股青楼女的理智,知道若是自己拼了命要嫁这人,未来的日子只怕要难过,而且她对他的情感自认也还没到那奋不顾身的地步,所以他的父母这样来闹了一场,她便就欲撒手。不料他竟倒是个痴情之人,在家中不吃不喝整整三日,直到整个人都虚脱了,歪在椅子里直不起身来,他母亲方哭着找上门来求月茹去一趟。
那是一个整样的人啊,原本白嫩的脸整个都瘦了下去,比以前更白了,却是苍白,青色的胡茬在从下巴一直漫延到耳下,见到她来,原本一双豪无生气的眼便亮了起来,“你来了呀。”
月茹只觉这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迹传来,在她脑中轰然而响,几乎就站立不稳了。
到后来,算是两个人都定了心,只道是从此就这个人了。不料她还没有来得急跟叶玉笙说,她那边就出了事了。
私绣龙袍,意图谋反。这样的大罪,岂是叶玉笙能担当得起的?
她前前后后为此事奔走,也不知磨破了多少双鞋,这才总算是彻底感受人情之冷暖,从前那些为了求一件绣芳楼的衣裳而争相向她示好的太太小姐们,此时竟是个个推脱。往上递不上话,肖家与沈家虽是多番周旋,耐何叶玉笙得罪的是格格,一个格格要动手调教一个绣楼的老板娘,那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她与叶玉笙之间的情感,早已如同血亲姐妹,叶玉笙为了护她周全,宁愿舍了自由而嫁入肖家。
她为什么不可以?她想要留住姐姐的一条命,哪怕是一丁点的希望,她也不会放弃。
对吴家榜使美人计,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承受了多少痛苦。那晚她穿一身白衣,赤足在梅林中舞蹈,不是为了所谓荣华富贵,不过是想要叫吴家榜娶了自己,能叫她有个机会,成了她的枕边人,闲时耳语几句,能叫他动心、动情,肯为牢中的那个姐姐向朝廷递上几句话而已。
她果然如愿,嫁入吴府成了人羡人敬的八姨太,洞房花烛之夜,他翻身压上她时,她本能的便想要推开他,这个人浑身散发的苍老的味道,叫她只欲呕出来。然而牢里的那个人还等着她去救呢,她一边流泪,一边笑,娇声道,“老爷请您怜惜我……”
她所不知道的是,那个曾为她绝食三日的同窗,在吴府外头的雪地里枯坐了一整夜后,拍尽了身上的雪与泥,起身离去了。
她成了吴府的八姨太,从此锦衣玉食,这个同窗,便再也不曾见过,她虽外表柔弱,但心中却是天生的理智,明白“一入候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道理。
别看吴家榜已年逾六十,与他的手下们常炖了鹿鞭狗鞭之类来食,竟然叫她一朝有孕。他这个年纪,竟还老来得子,心中之畅怀可以想见。她这才开始缓缓图谋,装做不经意间叫他撞见她垂泪的模样,一次他不以为意,待三次过来,便起了心,问徇之下,方知她竟还有个在狱中的姐姐。
吴家榜一生戎马,对于仕途之心早已散淡了,何况叶玉笙之事,是格格有意要害她,这当中又有豫亲王的身影在,原本便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然则一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二来到底是美人腹中怀有自己的骨血,想道自己不便当面与豫亲王发难,便只修书一封,命人送给了曾国藩,经了曾国藩之手,再交到老佛爷手中,加之又有沈伯南托人从中周旋,到底是将牢中那个病重庵庵一息的叶玉笙给救了出来。
待她与叶玉笙两人之间的误会消除,她已是临盆在即,便在心中存了一股盼想,只希望从此日子安稳起来。
她撞见七姨太与一个兵士之间的勾当时,是在她去绣芳园的途中,因是贪看园后的一片风景,以至走过了,听到七姨太朝那个人说,“我已经嫁进吴家几近两年,天国也早就灭亡了,求求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我只想过安稳的日子,你们就放了我吧。”
“想过安稳的日子?”那个兵士冷冷道,“你忘了你在天王面前发的誓言了吗?你在吴家榜身旁潜伏这样久,如今竟然想和他过安稳的日子?”他从袖袋里翻出一条手巾,“别忘了你的家人还……”
“好了,别说了。”林云轻道,“你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林云轻是太平天国的,她是知道的,只是都过了这样久,她原是同自己说过,今生不想再过那飘泊的日子,只愿安稳在吴府过完下半生,然则看这情形终究也是身不由已。便愈离开,谁料一抬脚,竟是腹中突然阵痛,忍不住唉呀了一声,只这一声,便惊动了那两个人。那个男人已经一个起落就到了自己的跟前,一把匕首架到了她的脖劲上,边还听到林云轻的轻喝声,“八姨太……”
那人就回过头来,将匕首递到了她的手中,“杀了她!”
“不!”林云轻一脸惊恐。
“你若不杀了她,我们大计落败,到时候,死的便是你我!杀了她!”
月茹彼时只觉腹中疼痛一阵阵传来,冷汗都出来了,不及说话,林云轻已经手起刀落,那匕首扑的一声就插入了她的胸口,她看到自已的胸口有血汩汩而去,一把抓住了林云轻的衣裳,身上吃痛,整个人就往地上滑,一扯,竟然将她脖上一串项链给断了,她跌到地上,林云轻已经被那个男人拖着往后而腿,几下就不见了踪影。
那个时候云很淡风很轻柔,她摔在地上,鲜血汩汩而出,她脑旁的花与草,缓缓从她面颊之上拂过去,身上两处都痛,整个人都模糊起来,她一心牵挂腹中之子,知道只怕是要生了,拼了一股力气,也不知行了多远的路,竟是到了绣芳园的后门,见到叶玉笙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矮了下去,知道见到了她,也就好了。
不料竟是这一见便成了永别。
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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