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音秋山月》第130章 起源

    小船驶过苦海之门。
    又驶过平庸海、贪婪海与怯弱海。
    一片海上陆地出现在了视野中。
    这是花音第一次看到瀚海故土,巨大的陆地在海面的光影中呈现着朴拙的颜色,小船往陆地驶近,花音没有借助清晰术,仍然可以清楚看到故土临岸的先觉广场中,一座高有百米的巨大雕像伫立在深渊色的石英台上,那是他身穿瀚海领主袍的样子,高高的冠冕仿佛直连着天际的天空,领主斗篷在他身后卷起滔天的气势,微笑面具并不让人觉得任何滑稽,反而用油彩和阴影勾勒出了一片肃穆,石英台上写着瀚海故土的独立日——纪元193年,4月17日。
    领主雕像前,有人在传道授课,有人在悉心聆听,他们衣衫破旧,有些还打着补丁,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对于知识和真理的渴求,仿佛那是他们的领主亲授——充满崇敬的目光越过了授课者,都落在领主雕像之上,花音从没见过初空穿这么正式的衣服,那该有多帅气啊她想,过去的那么多年,他的故事里没有她。
    大概是这片土地太过贫瘠,初空并没有提出上岸参观的邀请,小船沿着故土的海岸线继续飞驰,直到驶入了毁灭海,初空才开口说:“灰烬监狱就在这下面。”
    花音哦了一声,她一点也不想看她爸被镇压了五十多年的地方,那绝对是个噩梦,她想,有生之年她爸要是想杀回联盟报仇,她一定会帮他。
    当小船从毁灭海驶入偏执海时,花音看到了一座独立的塔楼建造在海面上,由一条狭窄而且没有护栏的长桥与故土大陆相连,塔楼看上去很寒酸也很孤独,墙壁上爬满了藤蔓,好像从来没有人打理过。
    换作平时,花音肯定会兴奋地问他,这是你家吗?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就算他拒绝她也会死皮赖脸地要去欣赏一下他老巢里面是什么样子。
    可是现在花音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家里一定都是他们“一家人”生活过的痕迹,她悲伤地想,他们的快乐时光留在那里,那些时光里统统没有她,没有她。
    大概是终于发现了小姑娘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低落,“你……”初空有些纠结甚至有些笨拙地问她,“我是否可以认为你给自己施了一个沉默术?”
    花音努力让自己笑了一下:“因为无话可说啊。”
    “南波万怠慢你了?”
    “没有。”她说,听到这个名字她又忍不住想起这座领主居所里又有多少个情人节他被南波万怂恿着求婚呢?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他对小兔……他也在等着小兔长大吗?
    初空放慢了小船的速度,然后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沙哑的声线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伸手。”他说。
    花音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初空从怀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她。
    钥匙形状很普通,但花音能感觉到那上面缠绕着不少法术的气息,而且一个个都很复杂,她绝对破解不了。
    花音没接,只翻翻眼皮:“这是什么?”
    “暗影之所的钥匙。”初空说,“我的实验室。”
    “给我干嘛?”
    “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他平静地说,“去我的实验室,那里所有东西都留给你。”
    “我才不要。”小姑娘嘁道,“你搞笑吗,我找不到你我就继续找你啊,我拿你的东西干什么?而且我要的也不是这些。”
    他几乎是立刻问她:“那你要什么?”
    你。
    有一个字就在花音的胸腔里几欲喷涌而出,可她还是逼自己咽了下去,“我要的你又给不了。”她小声而嘲讽地说,也不知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嘲讽他。
    “……”初空几次欲言又止,话到了嘴边终究成了一声叹息,小船驶入了十二夜海最后的偏执海深处,海水变成了一种墨水一样的颜色,连天空和太阳都变得暗沉起来。
    “你曾问我天际有边界否。”初空再一次主动开口,“我现在告诉你答案,如果你想听。”
    “……哦。”
    花音几乎快忘记这事了,结果他还记得——在交换生大赛结束后的那个午后,她与他走在通往弥生荒野的浅草春风中,她问他,世界的尽头是什么?
    他本来要用实践告诉她,结果因为考察站被死灵法师用大狂热术袭击,两人于是一路追踪法术踪迹最后找到了地底的未亡城,后来又与伏尔甘打了起来。
    而现在,隔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与她在万顷无人的黑色大海上,重新提起了这个话题。
    “从这里再往南去,就是十二夜海的尽头,也是世界的尽头。”他说,“但这道‘边界’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对想要走出边界的人来讲,天际是无边无界的,对想要留在边界内的人来讲,天际又是有条条框框和边界的。”
    “这么哲学的吗?”小姑娘嘀咕了一下,她现在的脑子好像不适合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
    初空出奇耐心地解释:“简单来讲,若要追寻边界,那么一直沿着一个方向走下去,就会陷入无限的循环,但若往回走,又可轻易回到原点。”
    说着,初空自己跳下了小船,凭空立在海面上,“你继续前行。”他吩咐她说,“你就明白了。”
    花音于是一个人把小船开走了。
    笔直笔直地,小船越开越远,天空和太阳依旧是浓重又暗沉的一种颜色,她回头看去,初空的身影也越来越远,她把船开的极快,不一会儿,以她对自己施加了清晰术的视力,都只能看到他的样子变成了极远的一个小点,她确信他依然在原地没有动,于是她把船继续开远,直到她回头彻底看不见他的存在。
    花音把船再往前开,然后怪事就出现了——那个负手而立、凭空立于海上的人,远远地出现在她的前方。
    她确信他不会用什么传送术欺骗她,也确信这里只有死寂的大海,没有任何幻术障眼与法术结界。
    她把船开到他的身边,两人对望一眼,花音一言不发,又闷头把船开走了。
    继续往前开,直到看不见他,再往前开,又会遇到他。
    花音的脑子里再是混乱一片也终于明白了他说的意思。
    最后一次经过他时,她把船停了下来,他走上船,重新在她对面坐下:“懂了?”
    “懂了。”她喃喃地说,“所谓边界就是一个无限的循环,天际大陆不是球形的世界,而是一个有无限循环边界的平面,不,也不是平面,不是那么简单的存在……”
    “这就是条件判断公式,也就是执世者存在的意义。”初空说,“天际众生,终其一生都在if...else的循环范围之内,就算文明毁灭重来,也逃不过这个循环。”
    花音怔怔地望着那张微笑面具,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听进去了,他说这些理论的时候总是执着而坚定的,也总是让她无力自控的,他的眼界是那么高那么远,遇见他以后,世上真的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填进她心里了,她想,这到底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
    初空还在讲:“……就如二维的平面之外,还有三维的纵轴一样,我们的维度之上,也有更高的维度,杜弥生用尽一生都在追寻,他的野心让他坚信只有成为了更高维度的存在,才能永恒地掌控我们的世界,成为国家元首、联合国王、甚至地球之主、人类统领,在文明的更替和漫长的时间面前,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东西,杜弥生想要的是永恒的统治,为此他创造了天际,他要用无数的文明结晶来为他找到一条通往永恒的路径。”
    “你和别人说过这些概念吗?”花音忽然抬头问他。
    初空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顿了一下,然后恢复了他一贯的语气:“我不认为那些塞满了电视明星的脑袋会听得懂哪怕任何一个词。”
    ……这是在嘲讽陈小兔没文化?
    花音不确定地想,很意外听到他如此对于他们“一家人”的评价。
    小姑娘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至少她与他还是有别人无法企及的共同语言的,不是吗?
    “那杜弥生现在到底算是死了吗?”花音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么一个天才与变态兼具的巨头人物,《天际名人录》上只用“病亡”两字为他的一生做了结尾,“一个追求永恒的科学巨匠,病死了,这也太憋屈了吧?还是说他是以他四个分身体的方式继续活着,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成就了永恒?”
    “他们是他,也不是他。”初空说,“他们继承了他所有的思想和记忆,也继承了他的遗愿,但他的本质存在终究是死了,不过你以为他真的是病亡?”
    “那他咋死的?”
    “他是被他儿子杜丰吞噬的。”似乎是觉得“吞噬”这个词也并不是很确切,初空继而解释道,“是一种源代码层面的‘吞噬’,杜弥生父子有着一样的追求,但杜丰更为激进,杜弥生认为所有文化都有存在的必要,而杜丰认为唯有科技才是文明发展的唯一要素,其余都是拖慢文明进程的异端邪说,一战打输之后,杜弥生战败退位,并且无法说服他激进的儿子,于是选择了被吞噬——可惜他的苦心并没有让杜丰认为自己有任何过错,同样继承了杜弥生所有思想和记忆的丰神郡新任领袖,很快就发动了二战,他要消灭除了科技之外的所有文化体系,但可笑的是西北联盟虽然打赢了二战,却大量借助了包括暗法师在内许多‘异端’文化的力量,没有那些力量,光凭丰神郡的高达大炮,战争结果会完全不一样。”
    “意思是现在的执世者杜丰,其实是一个父子融合体?”花音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初空要推翻执世者却障碍重重的原因,杜丰在《天际名人录》上只有“发明永动机、建造丰神塔”两句短短的生平,她本来以为他也就是个靠爹的人,没想到他和他爹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融合体,难怪初空当时说杜丰比他爹要厉害得多,这么一想,花音也觉得这对父子真的是变态到极点了。
    初空却说:“杜丰的厉害之处不在于他继承的思想和记忆,而在于他吞噬了他父亲后,他同时成为了「if...else」条件判断公式本身与「format」执行程序本体,他是执世者,也是执行者,他与我们……不是一个维度层面的存在,他生命的一部分就是支撑天际架构的代码本身。”
    “他在而天际在,他死而天际毁?”
    “可以这么理解。”
    “那你要怎么干掉他?”
    “承蒙雍和的指点,让我有了办法……只是目前准备还不够。”
    “杜弥生的善良分身?”花音想起金知墨曾经告诉他们的荒洲追杀雍和的往事,“他的四个分身好像自己都打起来了啊?和杜丰也不是一伙的吗?竟然还支持你去干掉他儿子?”
    初空却问她:“你可知道他的四个分身的由来?”
    “知道啊,你说他是在一战还没结束的时候,用剥离人类十二大痛苦的方式,将自己的四种情绪剥离了出来。”好像是为成功回答出他的问题而高兴一样,小姑娘又忍不住添了一句,“就在刚开学的时候,你让我去找你……”
    面具后似乎发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声:“我指的不是这个由来。”
    “那是什么?总不可能是他生出来的吧……”花音古怪地想,一千多年前的丰神郡科技好像还没有发展到可以支持一个男人自我繁殖吧。
    “是杜丰说服他这么做的。”初空说,“丰神郡在一战里一败涂地,杜丰认为他们如果能将人类的特征从自己身上剥离出去,那么必定能在追求永恒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所以杜弥生抛弃了自己的善良、邪恶、混乱、守序四大特征,只是他们父子都没想到,原本放逐在死亡沙漠本该自生自灭的四个分身体,在他死后产生了独立的意识,也有了各自的坚持与理想,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雍和。”
    初空将小船停了下来,他说就是这里。
    花音抬眼望去,依旧是暗沉的天色和漆黑的海面,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然后她就看着初空走到船头,一挥袖子,她先前为了确信没有幻术障眼和法术结界而扔了一打大型法术在海里却连个浪花都没翻起的黑色海水在他脚下自动分成了两边。
    当循环边界被打破,海中现出了巍峨的高山,高山也是黑色的,看不到山顶,山顶隐没在同样黑色的天尽头。
    初空再一挥袖子,高山也安静地分开了道,仿佛莫大的力量从当中把山分成两半,小船往山中顺利驶入,身后的大海已经看不到了,天空也消失了,船行驶到山的尽头,花音发现船底变成了一片浩瀚的星河,星河也是黑色的,像宇宙初生时的荒芜,初空带着她跳下了船,在坠落之时,他用力一跺,那星河也碎裂了,所有的光线都消散了,两人的身周是一片漆黑的虚无,但是很快出现了一些声音,很好听,又很难听,像是一个人在轻吟,又像是一群人在大笑,像是未知乐器的演奏,又像是穿刺耳膜的雷鸣,好像全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汇集至此,形成滚滚的声浪与洪流,虚无之中除了声浪再无它物,花音试图给自己扔上一个隔音术,可这里什么元素都没有,她什么法术都无法使用,于是她只能捂上耳朵,可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她又屏住自己的精神、甚至闭上眼睛,却也无法隔绝,那些声音好像都是从她自己身体里诞生出来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世纪,也可能只是一个呼吸,大海,高山,星辰,还有那贯穿灵魂的声音,她恍惚觉得这些轮番出现的景象是如此熟悉,她想自己一定做过这个梦,可她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正如她惊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所有的声音也消失了,她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同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扑进了初空的怀里,为此她惊慌地往后跳开一步,然后她以为自己好像又重新来到了海上。
    不,不是十二夜海。
    这里的海水是黑色的,太阳也是黑色的,天地都是黑色的,一切都是黑色的。
    唯一不同的颜色,是一片残破的猩红,在两人脚下。
    一座废墟。
    “这就是天际最后一道分界门。”初空指道,“本源之门。”
    废墟并不大,花音没走一会就到了另一端,可是她无论如何都看不出这里曾是一道分界门的模样,一场可以想象到的巨大爆炸显然已经覆灭了这里存在过的一切。
    她捡起一块猩红色的石头,触手冰凉,她心里却生出一股虔诚的敬意,这大概是他一切故事的开始——操控第八元素的本源之力,曾经就被锁在这里。
    而这最后一道分界门,是天际的起源也是结束,是杜弥生费尽心思隐藏天际真相的地方。
    他带她来此,告诉她一切的起源,以及他的……开始。
    “你当年是肉身渡海,才来到这里的吗?”她小声地问他,她想她已经知道,那些循环边界外的景象,都是被加密、删除或是遗弃的代码所堆砌而生的空间断层,他当年穿过了所有的一切,才终于来到了这个地方。
    “我现在已经不能了。”初空却说,“不过这里我已破解,不入海也可过来。”
    花音的注意力停在前一句,“你这样的人心里也有痛苦?”她惊讶极了,难道是因为小兔不肯长大吗?
    初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默,他领她走到废墟中心,在一个爆炸留下的猩红巨坑里,他说:“这已是第二次爆炸了,本来……还能留下一些部分的。”
    她瞬间想到他满是伤痕的身体:“你来过两次?”
    “不。”他却说,“有另外一个人来过这里。”
    “卧槽?那他岂不是……”
    “不,他没有获得本源之力。”初空说,“这个人是杜丰麾下的高手,雍和指引了我的同时,杜丰也指引了他,可惜他晚来一步,他没有为杜丰取回本源之力,但他在第二次爆炸的本源门里看到了过往二十七个文明里的超前科技,他回去成就了天际第一科学家,即使他同样付出了面目全毁的代价。”
    花音嗷了一声:“天际第一科学家?林景之?!那不是我的偶像吗!”
    “偶像?”初空好笑地念着这个词,“那你当初怎么不去考丰神科学院?”
    “也许那真的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花音发自真心地说,不知是不是来到了天际起源的关系,她忽然无比厌恶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的自己,她宁愿痛痛快快把什么都说出来,那样还舒服一些……“干脆就与你没有交集。”她望着他自语,“我也不至于无望而难过。”
    像是无法理解她忽然的失控,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脸上,说出口的话却带着一丝迟疑:“……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是外人吗?”她扬起脑袋问他。
    “你是很重要的人。”这个答案他没有任何迟疑。
    “有多重要?”
    “不可多得。”他说。
    可那也代表不了什么,她想,他能为了小兔不肯长大而痛苦,却肯定不会为了她而产生任何人类的情感,即使她对他而言真的很重要,那也只是继承者一样的重要吧,他把自己当成了继承者来培养,她断定地认为,也许更是当成了执世者来培养,他不是一直在找一个执世者吗?可他又不肯分给她任何一点本源之力,他是那么的独断专行,也是那么的让她……又爱又恨。
    花音默然地在废墟上站了一会,直到他说:“回去吧。”
    两人回到陆地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我回学校了。”花音凉凉地说,说完就打开一个回程的传送门。
    “不多留几天?”初空竟然试图挽留她,“我记得你是要看那个无聊的颁奖大会的。”
    “我夏狩论文还没写……”
    “……那过两天我回去给你签字。”初空似乎难得有了作为一个教士的自觉,“我没记错的话,夏狩论文都是要导师签字的?但我这里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开学前我会回去的。”
    “不用。”花音恶毒地说,“我找耀星签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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