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音秋山月》第48章 剥开

    像是知道她要来,屋门虚掩着,花音没多想就冲进去了。
    然后光着脚丫子、穿着睡衣的她,就见到他斜斜地坐在会客厅的椅子上,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透过落地窗映在他的面具上,发出幽幽的光。
    “您在等我?”话脱口而出,她才意识到大半夜的她在干啥……
    “是,也不是。”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如星辰坠地,荒芜之处,还有深深的孤寂。
    “那您……”噩梦中的场景犹在眼前,她踌躇着,“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初空却直接站了起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着,凭空打开一个传送门。
    “啊?”其实她有很多问题想问,说问一个只是客气而已,“能不能先……”
    “你再废话就不用去了。”他向她伸出一只手。
    花音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把千言万语咽进了肚子里,随他一同踏入了闪着地元素光泽的传送门里。
    花音本以为又要把隔夜的地瓜土豆先吐一遍再说,结果这传送门格外的平稳,跟坐电梯好像也没区别——和羽行区那些官方建造的传送门一比,简直天差地别。
    “我们这是去哪里?”她握着他冰冻一样的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趟路程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远,至少半个小时过去,两人还在传送术的空间通道中,放眼望去,浑黄色茫茫一片,隐约能见到无数山川河流城市建筑在通道之外飞快流逝。
    花音并不知道传送的具体公式,传送是2阶地属性法术,二年级的课本才有,她只能根据今天刚学的1阶土遁术公式,大致地猜想着传送术在空间转移上的运作原理。
    “去回答你的问题。”他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将那件巽山黑熊王斗篷扔给了她,“快到了。”
    花音拥着他的斗篷走出传送门的时候,扑面而来是一阵无比浓郁的风元素气息——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顶之上,放眼望去,周围没有任何遮挡视线的存在,竟像是站在世界之巅一样了,她头顶是朗朗夜空,似乎只要伸出手就能将天穹与繁星都摘下来,脚下是大片大片的云海,在月光的辉映下,依稀能看到云海之下是万木争荣的原始森林,那森林无边无际,仿佛要延伸到天与地的尽头。
    “我们在哪?”
    呼吸着风元素纯度浓到可以滴水的新鲜空气,花音感觉自己这一刻也好像变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她忍不住光着脚丫子在山顶上奔了好几圈——如果哈瑞思莱斯在这里,绝对会选择裸奔的。
    “这是巨大树海的最高处。”初空说,“过去我常常来。”
    “巨大树海!”花音想起在天际地理课本上看过的地图,吓了一跳,“离风雨城有五千多公里啊!”
    她上一次坐传送门,以为风雨城中到城北的距离足够了不起了,没想到这个人一言不合就把她带到比婆娑圣域都要远的地方来了……
    “这好像是森林游侠的地盘啊,不知能不能看到他们变成熊和老虎?”小姑娘回忆着书中的知识,历史和地理书上都有提到,雾月谷的月相世家的游侠们原本主修弓术、一生只能驯养一个战宠,后来衍生出一个不修弓术、专门研究驯养战宠的分支,这部分游侠迁徙到巨大树海之后,更是从这里的奇兽身上学到了变成动物的方法,于是他们自称为“森林游侠”,在树海之中建立了自己的职业公会和考核体系,一开始被传统游侠嘲讽为“把文明倒退的野人”,但千百年的发展之后,他们凭借覆盖医疗、战斗、辅助的全方面能力,稳稳处于全职业的中上游地位,也逐渐得到了月相游侠们的承认,世人更是将这群大自然的宠儿称为“德鲁伊”。
    花音当时和柯大叔制定旅游路线的时候,并没有把巨大树海考虑进去,一是太远,二是太危险,这是一片位于天际大陆极东极北、从古至今都还没有被人类开发过的区域,其中的奇兽种群、SSS级兽王多如牛毛,危险之大无可想象,她虽对德鲁伊心生神往,也只能在网上看看视频了。
    结果初空直接带她来到了巨大树海最高处——花音虽不懂传送门公式,却知道传送门这种东西,并不是想开在哪里就开在哪里的,所去的目的地,必须有施术者自身的法术拓印才行,一旦拓印被破坏,传送门就开不过去了。
    而一个法师要常年维持传送拓印与自己的精神相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距离越远,消耗的精神力就越大,相当于在一个气球上扎一个洞,气球就是法师自己,洞就是构建传送拓印所必须的路径,一旦扎洞,精神力就像水一样流出去了,以普通法师的精神力自然恢复速度,维持一个拓印就差不多了,基本都用来关键时刻开传送门逃命用。
    对五阶六阶的法师高手来讲,也就维持三个拓印,再多也承受不住。
    他说他过去常常来,那看来,这是他的拓印之地中的一个了,花音与他并肩站在山巅,一时间有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天亮后,兴许能看见德鲁伊。”他说,“还有些时间,你可以问了。”
    “……真相上面,是谁?”这是她的第一个问题。
    如果天际是暗盒,我们是蚂蚁,那策划这一切的实验者,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然后她就听到那张骨白色的微笑面具之后,说出了一个她万万想不到的名字。
    他说:“杜弥生。”
    一个她才在书上看过的名字。
    “不对啊!”她疑惑,“杜弥生不是一战结束就病亡了吗?”
    “他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一种……不太寻常的方式。”初空说到这里,声音竟也有些唏嘘,“以我所知,一战尚未结束的时候,他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什么决定?”
    “他用剥离人类十二大痛苦的方式,将自己也剥离出了四个分身体,分别是善良、邪恶、混乱、守序,他本体死后,他的分身体依旧存活在世间,在拥有自我意识的同时,也承载了他四万年的生命之重。”
    花音以为自己听错了,“四万年?!”她惊道,“我们的历史不也才一千多年吗?史书骗人?”
    “我们这个文明……确实只有一千多年。”
    花音顿时细思极恐:“您是说,我们的文明之前,还有无数个文明作为实验品?杜弥生,是文明之外的存在?”
    “天际项目组在南极已秘密内测了十二年,我来之时,已正式动工开建,你在天际所感知的真实一切,不过是数据层面的意识投影,我曾计算过我们的时间。”他叹,“天际十年,人间一日,十二年过去,正是天际四万年,与我在本源门中所见无二……我们如今身处在天际第二十八个文明里。”
    尽管无数次想象过这个答案,但当面听到他所说,花音还是忍不住发抖,“前二十七个文明……都在一壶开水里烫死了吗?那、那些从前的人呢?”
    “意识湮灭,身体还有何用?”他一句话就让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醒来呆在实验舱里的时候,如此便能解释的通,现世中人口贩卖的由来——那都是活生生的一条一条的命啊。
    被剥夺了性命的他们,以一种意识投影的方式,生活在天际的世界里,成了上位者手里,一盒又一盒的实验品。
    他说:“我们虽不是蚂蚁,但确实有一个存在,掌控着我们的文明走向,一旦无望,就消抹重来,这样的轮回,已经过去了二十七个。”
    “他为了什么?”
    “若我猜的不错,他是为了去往人类之上更高的维度,但,现世的科技,不足以在他一生到头之前,让他打破维度枷锁。”
    “所以他要从加速发展的人类文明里获得方法?对了您是怎么知道是杜弥生本人呢?他明明也是像我们一样的人啊。”
    “我曾经也不确定。”说到这里,初空摸摸下巴,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那是南波万都不知道的部分。
    他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还亮,“这些话,我曾与一位友人也讲了无数遍,他却从未听懂过。”他说,“但我与你才讲一半,你却能知另一半。”
    “哪个朋友哇?”她好奇地问。这些真相确实荒唐,但不难理解啊,这都听不懂的人,能当他这样骄傲的人的朋友?
    然后他说了三个字。
    然后花音险些从山顶摔下去——“原来您就是南波万的男性友人?”
    “?”
    “……”
    不理小姑娘一瞬间看他的目光变得十分古怪,他沉声道:“一百二十二年前,我尝试着像杜弥生一样剥离生命,最后我用尽全力也做不到,我的失败明明白白告诉了我,杜弥生,确实不是盒子里的人,但他的‘病亡’实在蹊跷,按理说,他是永恒的,他要执掌每一个文明的生息湮灭,便是人类灭绝,他都依然在……”
    花音却听不进去他后面的话了,心中反反复复萦绕着雨见当时那句不是威胁却比威胁更可怕的话,她颤声:“您剥离生命……身体状况……受伤了?”
    “没有。”
    “哦哦,那还好。”小姑娘有些释然地抱着他的手臂说道,“您都不知道,我做梦都梦见雨见刘易斯云白雄那些大坏蛋,要对付您呢。”
    “……”初空别过脸去,“你脑子里除了敬称这种无聊的东西就没装着别的了?”
    龇牙一笑:“还有你啊。”
    “……”一阵长久的沉默,直到云海尽头露出些许霞光,他才道,“你有想过,回去现世么?”
    “想过啊,一开始在流民营地的时候天天想。”一提这事她就生气,“我是被一个垃圾渣男卖到这里来的,在我学会法术之后,又觉得天际还不错,在我赚到钱之后,我就一点也不想回去了,要说留恋的话,我更留恋风雨学院和小伙伴们。”
    还有你,三个字她不敢说。
    他一向万年寒冰般的语声却有了些许变化:“流民营地……你自己逃出来的?”
    于是花音就将她偷璃铀刻入手掌、拿身体做法杖、抢劫了王尼玛之后横穿鹿歌森林、命悬一线之时被一头雪鹿所救终于逃出生天的事情讲了一遍。
    然后他就拿起她的手,要摘她的鹿皮手套看看她当时的“英勇壮举”,花音连忙就把手缩了回去,死活不肯给他看——手掌心那么多纵横交错腐烂愈合后的伤痕,实在是太丑了。
    结果这个人的力气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也没用什么法术,就直接霸道地抓过她手臂、强行扳开她的手指、硬是将她睡觉都没脱过的手套给扯碎了。
    一双瑟瑟发抖的小手被摊开在他手中。
    手掌心那些丑陋可怖如毒蛇扭曲的疤痕被迫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来天际三年、吃了无数苦头都没哭过的小姑娘,在这一刻不争气地,哭了。
    这一哭就止不住,无数委屈涌上心头,想想云白雪的出生、秋山爱的家人、谢灵舞的父亲,再想想自己,她一度以为自己那么勇敢、乐观、坚强,到头来却也只是一副伪装,被他赤裸裸地剥开后,所有的软弱都无所遁形,就像是一只被剥了壳的刺虾。
    好像对哭鼻子的小丫头从来都是束手无策,他竟有些慌张地放开了她。
    “你、你……”眼泪鼻涕稀里哗啦的小姑娘哇哇大喊,“我前天才买的新手套……你、你赔我手套!!”
    “赔你。”他一口答应,“芬里尔狼皮手套,如何?”
    芬里尔狼族是巨龙雪山里的土著种族,天生就拥有胜过人类战士的爆发力,在远古时代一度处于龙宿山脉的食物链顶端,后来随着伊卡洛斯一统龙宿,与龙宿人残杀百年的芬里尔狼族都成了他们的宠物和坐骑,再要打那群狼族的主意,也要问过伊卡洛斯同不同意。
    花音在书上读过《龙宿列传》,也在天际名人录里读过《神降者·伊卡洛斯》的传奇生平,这个龙宿少主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初空却已经打起了他的主意——质地轻柔坚韧的芬里尔狼皮拥有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天然特性,是做防具的极好材料,在龙宿统一之后,市面上就已经很难见到了,和熊神居所的酝宝花蜜一样,都是用一点少一点的东西,那熊神和狼族都成了伊卡洛斯的宠物,而这个龙宿少主根本不缺钱,就算有也不会拿出来卖。
    不过花音知道初空既然答应了她,就肯定有戏了,顿时破涕为笑,笑容与泪痕在渐渐破晓的天色里闪闪发光。
    “这么好的世界,真不想它被抹去啊。”她看着那升腾而起、无比壮观的万里云海晨曦感叹道,“一生至此,做蚂蚁也值了呢。”
    “看。”他忽然说。
    随着太阳跃起,铺天盖地的霞光与晨风将山间萦绕的云雾吹散开去,露出古老苍茫的森林原貌,亿万古树盘根错节,墨绿枝叶遮天蔽日——只见那森林当中,有一株巨大的古树,树冠之上有一鸟巢,巢内空间比风雨学院的FTF赛场还大,巢中立有一蛋,摇摇晃晃,竟是占去了大半地方。
    花音还在想什么动物的蛋居然这么大,就听到一声清锐嘶鸣响起,蛋壳随之裂开,一只羽毛未齐、如鸟如狮的金色奇兽从蛋里钻了出来,即使是新生幼崽,它的个头也有十米之长,湿漉漉的翅膀扑腾两下,直接就扇起一阵大风,树冠上的叶子被刮得纷纷扬扬,而它金色透明的羽翼迎着太阳、踉跄又兴奋地奔跑在一个又一个的巨大树冠之间,直到天边飞来另一头体型足有它十倍之大的奇兽,将它一叼,扔回了巢中,那幼崽却不肯老实,偏要往外闹去,翅膀展开,又刮出阵阵大风,沉寂千年的苍老树海,顿如被吹起刘海的青春少女,墨绿涟漪之下,是更多大大小小的奇兽飞鸟从林中被惊起,一时间,万兽苏醒,生机滚滚,鸣啸之音,此起彼伏,风元素在树叶与翅膀的间隙中几千年几万年地流淌,那画面震撼无比,好像这才是世界最美的面貌。
    花音一摸自己的脸,不知为何,她又泪流满面,她已明白,这是他一开始就想带她看的——二话不说将她塞进传送门,就为了赶来几千公里之外看这一幕。
    狮鹫鸟,十年孵化,百年成兽,是天地之宠,是森林之霸,便是巨大树海里的德鲁伊,都不敢说将狮鹫驯服,取而代之的,是人与狮鹫,终生为友。
    能见到一只狮鹫鸟的孵化现场,可谓相当不容易。
    “你看到什么?”他问她。
    抹了把脸,她说:“我看到了生命。”
    生命是这样好,又怎能因野心而抹消?
    她仰头问他:“我们这个文明,还会被烫死吗?”
    “执世者尚存一日,我们就永远不能拥有自己的命运。”
    “就没人联合起来反抗吗?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不对……”她想起反抗的蚂蚁,都被实验者发现然后弄死了,可不反抗,又能怎么办呢?她不想离开天际,这里有那么多活生生的存在,生命是那么的好,所有的瑰丽河山、历史传说、文明印记、音容笑貌,怎么可以只是实验层面的数据啊?
    “到这个地步的,只有你我。”他叹,“且此事不可宣扬,不可反抗,因为执世者就在我们的世界里。”
    “执世者?杜弥生已经死了啊。”
    “现任执世者,是杜丰。”初空说,“他比他父亲,要厉害的多。”
    花音不解,她看天际名人录里,杜丰好像也就那样啊,“那你打得过他吗?”她好奇地问,“你那么厉害,如果你干掉了他,整个人类不就得救了?就像蚂蚁干掉实验者那样?”
    “……”
    最后这个问题,他却不答了,花音就见他一步踏出,不知用了什么位移法术,整个人已来到狮鹫鸟的孵化处,一袖扫去,那一堆比他人都高几倍的蛋壳都被他收入怀中,一步踏出,又回到了她身边。
    “回去了。”他道,“好好读书,兴许哪一天人类还要靠你个废物拯救。”
    “我才不是废物呢!”小姑娘还想再看看树海之美,顺便找找有没有传说中的德鲁伊在天亮后起早出现,就听到他说——“希望你的第二节课还来得及。”
    “啊?卧槽!”
    第二节课,玛斯华,法术理论,她顿时感觉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可是不对啊,花音看看天色,扳扳手指,算上走传送门的时间,回去第一节课还没开始呢。
    然后眼巴巴等着传送门的小姑娘等来他冷冷一句话:“速度去车站。”
    “???”坐车回去,没三四个小时搞不定,别说迟到,整节课都要上不了了,她顿时惊恐起来,连礼貌都顾不得了,“你的传送门呢?啊!鸽了玛斯华我会死的啊!啊啊!你的传送门开的那么好干嘛非要坐车啊!”
    “不想开。”
    “别啊!”她不甘心地哀求他,“那你教我,我来开!”
    “不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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