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的人都在花園的亭子里聽戲、賞月、喝酒。孩子們跑來跑去,尖聲笑著。
小秋被小光小心攙扶著一路慢慢走過來,梅家下人們的眼神令他很難受,他們都象看一只怪獸一樣地看著他。他不敢抬頭。
小光也感到了那些眼光的壓力,也不敢抬頭,只是扯著他低頭疾走。
小秋走近亭子。
梅夫人手里的筷子突然跌落在桌上。她怔怔的望著小秋。
所有人的視線隨著梅夫人的目光轉向小秋。那瞬間,一片死寂。剛才暖融融歡樂的氣氛彷佛凝固了,一股冷意直襲而來。小秋打了一個冷戰,幾乎站立不住。
孩子們被這怪異的氣氛嚇住了。奔到自己的父母跟前,不敢吭聲。
小秋掙扎著跪下,不敢抬頭。他想說些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周遭的空氣越來越冷,冷得他無法忍受。他試圖抬頭看著這一家人,自己的家人,但是卻發現自己什么也看不清楚。不知什么時候,淚水已經模糊了雙眼。
“鬼!”傳來小孩子的尖叫聲、哭聲。“娘,我怕!”不知道是誰的孩子被這氣氛嚇得哭了起來。
可不是嗎,小秋突然出現,氣氛突然緊張,而他那如薄紙般的身軀,在月光下更顯清冷蒼白的臉龐、深凹的雙眼,青紫的嘴唇,真真如一只鬼!
小秋再也不能忍受,撐著小光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向外跑。沒跑出幾步,便跌倒在地。
小光俯下身背起他跑起來。只想快快離開這里,快快回到他們的小屋。淚水濕透了他的衣服,他聽見小秋壓抑地哭聲。
一進入房間,小秋便放聲大哭。自從來到梅家莊后,他從來沒有這樣哭過。以前身體痛到極度的時候,眼淚會無法抑制地流出來,他也總是咬牙忍著讓自己不要發出聲音。后來漸漸地他也曾依著小光溫暖的懷抱輕輕啜泣,但他從沒有這樣歇斯底里地哭過!
小光輕輕撫著小秋的背,喃喃地說:“哭吧,哭個夠吧。”
小秋的生命本就像懸在枝頭垂垂欲墜的秋葉,藉著小光的悉心照料和心中殘存的一絲生的yu望,才勉強沒有凋落。中秋之后,本來已漸漸在康復的小秋又出現了之前的半昏迷狀態。小光看得出,他的生命之火只剩一縷微光、一絲煙氣。
他是被詛咒被拋棄的,被自己的親人。生存完全沒有了意義。
小光偷偷看著田大夫的神情。田大夫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來給小秋診治,根據他身體的狀況開藥。
看到田大夫微微皺了皺眉,小光心里緊張起來。
“心病,還需心藥。我去稟報莊主及夫人。你多跟他說話,鼓勵他,他聽得見。要靠他自己求生,藥石作用不大。”田大夫嘆息。
田大夫走后,小光惶然地坐在床邊,握住小秋枯瘦的手。
“三少,你怎么又自己作踐自己?自己折磨自己?你這樣子,以前受的那些苦不是白受了?好容易才見好了,怎么又要放棄了?都怪我,我應該阻止你,你就不會這么難過。你別怪他們,再給他們些時間吧。他們都是好人。”
“這半年來,我付出多少心血照料你,眼看著你漸漸好轉,心里才剛放松一下,你又這樣?你還記得我發的誓言嗎?我不是隨口說說,我一定說到做到。你不為你自己,也看在我辛苦的份上,是不是我身份太卑微,你根本不屑于顧我的感受?”
“那么只求你為了自己,為了你曾經忍受過的那些痛苦。你當初為了求活受的那些痛苦,你都忘記了?你若求死,何必此時,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復折磨自己?你當初就別醒來,一了百了,大家都省了心了。”
小光又恨又擔憂又心疼,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該怎么去鼓勵他重燃生命之火。
小秋毫無動靜。小光卻不管,該吃藥的時候就灌藥,該吃飯的時候就灌粥,該按摩肢體的時候就按摩。其他的時間,便拉著他的手一遍一遍地說話,一遍一遍重復自己發下的誓言。
夜里,小光拉著小秋的手,繼續不斷地訴說著,最終困得趴在床邊睡了過去。
小秋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著趴在床邊的小光,想用手摸摸他的頭,但卻沒有舉起手的力氣。
“傻瓜,我是想解脫自己,也解脫你。我們都太累了。”
“我如果死了,你真的會很傷心,是么?也許這世上只有你一個為我傷心。然后,幾年之后,你也會把我忘掉的。就讓我辜負你的好心吧。”
第二天早上,小光醒來,看到外面的天色特別的亮。推開門去,竟然下雪了。
今年的雪也下的太早了吧。小光暗想。
雪花飄飄揚揚,天地一片素白,院子里原本的枯枝上停留了一層薄薄的積雪,看起來不再枯萎,好似又有了生命力。而墻角的幾樹梅花竟然也開了,泛著淡淡地粉紅色。
小光走出門去,站在雪中,呼吸著清冽的空氣,心中的郁悶減輕了許多。
他輕輕采下一朵紅梅,才發現,原來還有一樹白梅也開了,遠看卻看不出來。
小光回到屋里,把那朵紅梅輕輕放在小秋的手心。也許是花朵太涼了,他注意到小秋的手竟然也動了一動。
“三少,外面下雪了,還有梅花也開了。你看老天爺在挽留你呢,他把冬天最美麗的雪花和梅花都獻給你了。”
“你知道么,梅家莊的梅花最好看了。尤其是后山的梅林,盛開的時候遠看象一片淡淡的彩云,近看每朵花都明艷照人。你趕快好起來,我帶你去看梅花。”
“我最喜歡梅花了,無論外面是怎么的風雪狂風,他自嬌艷。梅家莊的人都喜歡梅花。三少,你喜歡梅花么?”
“三少,這是老天的意思呢,老天希望你能象梅花一樣,香自苦寒來,越冷越開花。你聞聞,這梅花的香氣。”小光把小秋的手輕輕移到鼻邊。
滿屋的藥味、久不通風的霉味、炭火味,卻也遮不住這淡淡的梅花清香。
這香味是無比的清新舒適,直沁心肺。
一滴淚,從小秋的眼角滑落下來。
小光一喜,緊緊抓住小秋的手。“三少,等你好了,咱們去看梅花,去看雪中的梅花,好么?”
小秋無力點頭,只是用手指碰了碰他的手。
小光大喜,想了想,飛奔出門去。采下幾枝梅花,找了個長身的罐子,又采集了一些雪花凝結成水,將梅花插了進去,然后放在靠床頭的桌子上。
頓時,黯淡的屋子突然就充滿了生氣一般。
看到小秋的眼神癡癡地停留在那幾枝梅花上,小光便將罐子拿到他手邊。但他卻并沒有去碰那梅花,而是抓住了自己的手。
小光突然明白了,他不是被梅花喚醒的,他是為自己而醒的。
“三少,一切都會好起來。相信我!答應我以后再也不輕易放棄好嗎?如果你能做到,我愿意用我的命去維護我發下的誓言。”
“如果,你真在意我的感受,那么!我發誓,如果以后你再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我也放棄。你明白嗎?你要是不想讓我陪你死,你就好好活著!”
小秋震驚地望著小光,手抓得更緊了。過了許久,他才點了點頭,淚水沾滿雙眼。
十七歲的少年激動地以生命發下令人震驚的誓言,這誓言脫口而出時,是否只是一時的沖動?但小秋信了!哪怕只是為了安慰自己的夸大之辭,他也信了!擁有了這樣的誓言,這一生,還有意義!活著,還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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