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汉高祖年间,田横受诏入京,在长安附近自刎,其随从五百义士皆随死,死前高歌《薤露》之歌,来叹咏人生时光的短暂易逝。
后经著名乐师李延年改编为《薤露》《蒿里》二曲,为时世最为著名的挽歌,此时曹操所吟的,便是《薤露》中的一段。
曹操嗓音微沙,那挽歌在他唱来,竟大有沧桑之意。烛光跳动,他是侧光而立,有半面光线照在他脸上,更勾勒出脸上线条的沟壑起伏。从前只觉他威势迫人,此时方觉原来他这样的英雄人物,也有老去的一天。然而,无论是从后世的史载,还是从这个时空的所见所闻,无不知此乃一绝世枭雄,然而即使这般人物,也终于有今日这看破山河的一刻,不能不令人蹉叹。
人生一世,便如这薤上春露一般,瞬息便消失了,帝王将相,贩夫走卒,莫不如此!
可这世中,唯有何物才能永存呢?
织成听在耳中,心头微震,一种强烈的感伤之意涌了起来,轻声叫道:“魏王!”
曹操微微一笑,停住歌声,看着她的眼神,却大见柔和,道:“你过来罢。”
织成有些踌躇,却听曹操道:“我有件东西给你。”
他从榻边悉悉卒卒,取出一卷物事来,道:“当初织室中的陈氏于敬神衣大典之上,献锦名回雪,子建十分喜爱,陈氏当时更是一跃而由织奴成为宫人。然子建并不知道,这回雪锦其实最初乃是先朝珍锦,为洛阳大汉上方御府内坊所出。后来织法失传……”
他微微叹息一声,道:
“如今想来,恐怕所谓的内坊秘法,已随着阿宜前往巴蜀,流落入刘璋之手,才有了蜀地的回雪锦罢?然回雪锦既是出自洛阳,自有其独有秘法,迁于巴蜀之后,也有细微差别。你且看这一卷,真真确确,正是当年内用织坊中的回雪锦。”
织成心头一喜,定晴看去,只见他手中那卷物事,如雪莹洁,如纱通透,正是一卷回雪锦。然而观其成色,似乎已微微泛黄,而曹操既这样珍而重之,想必与如今蜀地可购的回雪锦,甚至是魏锦给坊中所有的回雪锦,多半是不同的。
曹操示意她过来,伸手举起那卷回雪锦,放入了她的手中。
落手滑润,丝织特有的柔滑之感,加上那透薄的质地,即使入手都令人觉得有如一片春雪,颤然欲融。较之当初在万年公主墓底,左慈所赠的那张藏宝图所用的回雪锦,似乎质地还要细腻轻盈得多。
“我平生最长之事,乃是察人于微。从前敬神衣大典时,我便留意观察你了。当时见你闻听回雪锦三字,想来你入这织造司,恐怕并非只是为了隐匿身形,还是因为真心喜爱织锦之术罢?你既喜欢,我便将这回雪锦送你。以你聪明才智,于织锦一道又大有见地,想来终有一天,会复制出当初洛阳上方御府之中,真正的回雪锦……”
曹操含笑看她接过,口中兀自喃喃而语,目光却似乎越过织成,飘往了遥远之所:
“当年阿宜尤为喜欢这回雪锦,常说此锦分明丝线纵横,花纹繁复,偏偏展开来看时柔白如云,洁如春雪。唯有略略迎光之时,才觉其繁绚之美。她说……这正如她心中的情意,坦荡无邪,却又细思深微。她还说……”
他眉眼俱是温柔之色,低低道:“她说,眼下这回雪锦,虽洁白如雪,但若跟真正的雪比起来,其颜色还算不得特别纯粹,若是放得久些,便会微微回黄,总有一天,她要这回雪锦干净纯粹,别无杂色,那时,便会以锦为底,为我绘一副万里江山图……”
“万里江山图?”
“那时阿宜和我,都以为终有一日,我会迎娶她而成为驸马。她身为大汉公主,开府之前要深居宫中,开府之后必要留在封地,幸而封地万年县紧毗洛阳,不用离开帝都。然而她又知我生性好喜山水冶游,拘我也在洛阳未免太过气闷。因此她才说,定要将这万里江山,都绘于那回雪锦上,若是呆得气闷了,她便陪我看画解闷……阿宜哪里知道?女子但凡爱上一个男子,自然愿意为他拘于苑囿斗室之间,而一个男子即使爱上一个女子,他心中却更爱那一片真正的万里江山……”
不知何时,那温柔之色已淡淡褪去,眉眼渐阖,在灯影的斜照下,投射出疲倦的暗深的轮廓。
“昔年李斯临终前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有些事,失去之后,便永不再回来了。当初啊,雄心勃勃,豪情满腔,一心争创霸图伟业,只想拥有这锦绣万里的大好山河。如今才知道,再广袤的山河,若是没有心爱的人并肩同看,那都是一片虚无,一处缥缈……山只是山,水只是水,我也只是我,阿宜早已芳踪渺然……想要再与她在这殿室之中,拥炉烹茗,谈笑晏晏,同看那一幅万里江山图,纵我已权倾天下,位极人臣,一呼百喏,无人敢逆……又岂可得乎?”
织成只觉一阵黯然,垂下头去。
“织成……”
曹操这一声称呼,几乎让织成本能地抬起头来,那曾叱咤风云的枭雄正静静地卧于床上,帐边垂下的组绶上,镶着的晶珠微微闪烁,几乎令她以为那也是他的目光。然而他却闭着眼,始张未曾看她,只是疲倦地挥了挥手,说:
“离去罢,织成。”
是让她离去哪里?
离开这充满了感伤与垂暮之气的铜雀台,还是离开这广袤又无奈的世间?
织成捧着那卷回雪锦,第一次由衷地感受到了曹操的善意和惆怅。也许人性本来便是这样复杂,曾经不死不休,亦有和解原宥。曹操曾经那么想要她的性命,如今却只希望她好好活着。
明知她会给曹氏带来多少好处,依然企愿她能离去。
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曹操连财富、权势甚至江山,都已经不在意了,那么……
一种淡淡的悲哀涌上织成的心头:他或许是真的不行了……
她俯身行礼,这一次也是真心实意,双手高高举起那卷回雪锦:
“妾必倾平生之技,令这回雪锦干净纯粹,再无杂色。到时再为魏王描画一幅万里江山图……”
她喉咙一哽,再次深深俯下头去:“唯愿魏王春秋繁盛,永享遐年。”
“好,好一个春秋繁盛,永享遐年。”曹操涩然地笑了一声,叹道:“真希望,有一天子桓他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曹丕入殿之时,只觉殿中虽然明烛辉映,雁灯摇红,却似有看不见的阴影笼罩四周,甚至连织成的脸上,也依稀有着阴影一般。不禁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又恭敬地上前询问曹操病情。曹操却是疲惫地摇了摇头,道:“我的病情,方才阿宓皆已问过了。如今我疲倦得很,欲休憩片刻,你们且先退下罢。”
曹丕自然只能告辞,临到出殿之后,又遣一个小宫人将谷少俊唤过来,低声问了几句。神情不由得也凝重起来,只是伸手握住了织成的手,只觉她手掌冰冷,五指似乎都有些僵直了。夫妇二人告辞曹操,自铜雀台乘车而出,一路无话,竟是连车内都静寂得很。
车声辘辘,织成踞坐其中,背靠着柔软的锦垫,只觉外面宫巷幽暗,唯有不时远处宫楼上的灯光投进来,才令得车内有光芒微微闪过。方才随侍的婢女原是想点燃车中的烛灯,却被织成制止了。此时这样幽暗的环境,倒令织成觉得安心,仿佛与外面的幽暗能融为一体,倒免去了二人独处时那样令人微微有些窒息的窘境。
是的,窘境。
她万万也没有想到,此番入铜雀台来,竟惊悉这些秘闻。
曹丕所做的一切,皆是出自他的设计。为了达成他的目的,甚至连他自己的性命,他也绝不吝惜。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不珍惜,那么在他的心中,还会珍惜谁呢?还有甄洛……
虽然曹操纵然明察秋毫,却也不会放太多心思在甄洛身上。他以已度人,认为甄洛一个在室之妇,既做不得曹丕的正妻,又非曹丕第一个女人,不过就是与寻常美姬差不多的女子罢了,纵然曹丕会为之动心伤情,但想必经历美人一多,便不会在意。故此曹操当然也不会知道,真正的甄洛早就死于那一年的柳城。落入洛水之中的,是甄洛的一捧骨灰。可是,如何解释建安十七年,织成第一次穿越过来,落入洛水之中时,曹氏兄弟与对袁氏女眷的那场围杀,还有水底的陆焉?
又或者……
甄洛之死,是陆焉告知曹丕的。但是陆焉应该是为了隐瞒贯卫的存在,编造出甄洛投身洛水的“死因”。毕竟那时曹丕随曹操出征在外,并没有多少精力安排人在柳城至邺都的路上一路查找甄洛的下落,但陆焉却是留在邺都的,自然对这一切比曹丕更有优势。
陆焉做这一切,包括最初他暗中相助甄洛,恐怕都是为了阳平治都功印。也许他的义父陆令君早就告知了他的身世,他深知其父母的不幸都与曹操有关,又怎肯再为其效力,早就起了离去之意。否则当时他在阳平治都功印未在手中的情况下,仍然敢率众前往阳平,并且能从积势已久的张修手中,成功夺取天师之位,可见他的实力惊人,恐怕绝非短期所能经营出来的成果。
对他而言,脱离邺都,回归天师道是早晚的事情,他唯一顾忌的,不过是他的养父陆或一人而已。
一旦陆或病逝,或者说是被曹操逼得气病而死时,他便一去不回头。
陆焉在当初洛水之畔与她初见时所说的一番话,不由得又响起在耳边:
“当时袁氏兵败,阿洛被大公子所得,但一心想回到袁府,大公子也不愿为难她,便从了她的心意放回。没想到归袁府后,引起袁熙妻妾不满,籍外人之口对她诋毁,袁熙母亲刘太夫人更是多加凌虐,袁熙也置之不理。她原本是个柔弱的人,又有水晶般的肝肠,受气郁结在心中生了重病,于建安十一年时,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奔赴邺城,但途经洛水时,忽然觉得进退两难,竟在此投水自尽。大公子数次派人秘密打捞都不见尸骨……想必现在早登仙界了。
大公子闻讯大怒,扼腕伤怀,并且发誓要为她报仇。但当初明公虽然诛了袁绍父子,却放过袁氏女人的性命,她们一向躲在幽州,但袁熙死后,最近几年因为无路可走,不得不流落到洛川一带。昨日大公子得人告密知道了这件事,亲自带人前来将她们诛灭,报了阿洛之仇。刚才你在洛水边看到的,也就是了……”
织成忽然一个激灵,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心中有个声音在叫道:
“不对!不对!”
曹操分明说过,曹丕从柳城回来,就去洛水中打捞起了一具六趾女尸!而那个时候,陆焉也没有得到阳平治都功印。
难道说,曹操所知的那具于建安十二年所打捞出水的女尸,并不是甄洛,或许才是真正的甄族旁支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女郎?
曹丕打捞上来之后,因他与甄洛朝夕相处,又有肌肤之亲,自然是能从一些细微之处,如骨骼粗细大小之类,瞧出那被水泡到高度腐败的六趾尸体,并不是真正的甄洛。但他为人谨慎,心知此事已惊动了曹操,若是再大张旗鼓,惹得曹操不悦,更是不好,所以默认了这具女尸正是甄洛,且将其厚葬。
然而,在他的心里,却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寻找甄洛。
所以在隔了五年之后,建安十七年,他终于与陆焉联手。
想必,曹丕在作了这样的决定时,也想到了陆焉的身世。天师的后人,即使是被寄养陆氏,自然也是知晓唯有天师才有的秘术。
天师道的历代天师,本身据说就有着沟通上天的能力。那么曹丕是否也是在企盼着,能沟通上天的天师后人陆焉,也一定能有着沟通幽冥的本事,而找到真正的甄洛呢?
而作为交换,曹丕联合了最受曹操宠爱的曹植,处心积虑地帮助陆焉得到了阳平治都功印。
陆焉当时下水也并不是为了除蛟,虽然他知道甄洛早就化为飞灰,却但骨灰不可能烧得那样彻底,或许也是想找到她的一些遗存的骸物,却不幸遇到了恶蛟。而在他下水之时,曹丕则同时去射杀袁氏女眷,作为告慰甄洛阴灵的祭品。这一切的进行,都只是隐瞒了爽朗直朴的曹植一人。
还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曹丕将甄洛六趾的秘密告诉了陆焉,希望陆焉帮他找到甄洛的尸身。不过这一点对织成来说并不重要,因为陆焉是这个世上,唯一可以肯定她并非甄氏女郎的人。
可是,天下世族如此之多,全族覆灭的也不在少数,在明知甄氏女皆有六趾的情况下,陆焉却为什么硬是塞给她一个甄氏女的身份?
难道他早就预料到,曹丕会再次爱上与甄洛同族的女郎?
陆焉对曹氏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与他们交好,又感谢曹操的拔擢,另一方面他所有的亲人,他的父母、义父之不幸皆是拜曹操所赐。
他不可能与曹氏一派和气。可是他对于自己与曹丕的交好,一直是默不作声的。
有时候,有时候……她甚至能感受他对她,有着一种游离的情愫,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表现过,甚至是安之若素的,看着她投入了曹丕的怀抱。
他又是什么居心?
织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一直觉得,无论是陆焉还是曹丕,他们对她都是温情而真挚。但似乎只到此时,她才意识到,他们和刘备一样,都是工于心机,计谋深沉。只是因为在她的心里,他们都是很亲近的人,所以她本能地忽略掉他们那些令人疑窦之处……她自负聪明,其实还不是一个自欺欺人之辈!
虽然不停地告诉自己,自己只是一个过客。
可是只到现在她才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心思: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不愿意,自己在他的生命之中,竟只是一个过客!
曹丕即使是在车中,也未曾放开她的手。然而无论他的手掌是多么温暖,似乎都无法改变她的冰冷。他在幽暗之中,依稀可辨她的轮廓,鬓髻高挽,髾发低垂,她的模样无可挑剔,然而端静幽冷,仿佛不再是平时那个他所熟悉的女郎,而是变成一阵夜风,一抹冷霜,随时便会消失在这虚空之中一般……
他忽然有些恐慌起来,试探地叫道:“阿宓?”
手腕用力,将她往自己这边轻轻一拉。
自那日温泉之欢后,织成因为担心他的身体未曾完全恢复,且也觉得一些没来由的羞怯,一直与他各居一室。而他因为心中暗暗觉得当初她入府乃是非常之时,于礼仪之上颇有亏欠,明明身为正妻,却连夫妻合卺的仪式都未曾有。后又连逢事变,竟连他想补偿她些什么,都无暇去做。因此也并不勉强。只是虽然如此,二人正是情深意浓之时,即使只是对坐饮酒,又或是携手并行,都觉心中甜蜜无限。从未有此时这般心中惶急,竟是连拉她入怀这样一个做惯了的小小动作,也觉得仿佛是莫大的冒险一般——幸好她的身子只是本能的一僵,随即便柔顺地依偎过来,才令他暗暗舒了口气,低声叫道:“阿宓?”
他听到她嗔怪的声音轻轻道:“你这是怎么了?为何总是叫我的名字,叫个不休?”
他心中微定,将下巴在她的额上轻轻摩娑,低笑道:“你方才的样子……叫我好生害怕,倒像你不是我的阿宓一般,所以多叫几声,才能定得下心罢。”
织成亦低声道:“我方才……方才听魏王说了些事情,只觉心头怆徨,故此……”
曹丕只觉怀中身躯渐渐又温软下来,连那熟悉的淡淡馨香,亦渐渐盈满鼻端,越发宽心,赶紧问道:“阿父说了些什么?”
织成从怀中取出那卷回雪锦来,道:“你可认识这个?”
车厢之中虽只有微光,但锦上并无明显花纹,却是看得清的。曹丕伸手轻轻一摸,便辨知出来,忖道:“仿佛是内造的素锦?唔,这般轻软薄透,只怕是你最喜欢的回雪锦。”
织成道:“你也对回雪锦这么熟悉么?”
心中想道:“贯卫说那时甄洛自尽之前,便穿着一身回雪锦裁就的外衣。”
果然曹丕沉默了片刻,道:“昔日阿洛……阿洛她也颇为喜欢素锦,回雪锦乃其中珍品,我也送过她几匹……”
他抱着织成的手紧了一紧,道:“我过去不曾告诉你,是怕你……怕你……”
织成低笑一声,道:“怕我喝醋?”
曹丕不由得也笑出声来,道:“怕我被醋淹死。”
前几日二人相处时,织成曾讲给他听一个笑话,说是一个官员的夫人颇为嫉妒,其夫所纳姬妾皆被驱逐,其夫不堪其苦,向皇帝倾诉。皇帝便令人传唤那位夫人,言其必要属守妇人的贤惠之道,断不能再如此嫉妒,要为其夫广纳姬妾才是,否则便赐鸠酒一碗,令她一死了之。那位夫人性子刚烈,听闻皇帝之言居然不惧,还泣诉道:“妾深爱夫郎,若他另有所爱,则妾生不如死,愿请仰药而死,一了百了!”言毕竟端起那碗鸠酒,一饮而尽,倒将皇帝惊得呆住了。
只是那鸠酒并非是真的鸠酒,而是一碗酸醋汁,这夫人不过是酸透了心,却性命无忧,而皇帝也对她无可奈何,只好任由她继续管束丈夫,当然这位官员丈夫也更加无法纳妾了。
当时曹丕听闻这个故事,自然知道织成这慧黠之中的真意,笑得前仰后合,道:“你放心罢,我有了你,定不会再爱别的女人,否则何止是一碗醋,只怕要送你个醋缸才够呢。”
织成却笑道:“不,若你爱别的女人,不必送我喝醋,只要告诉我一声,说你爱上了她,我马上便走。此后便要好好挑一挑天下男儿,选个合我性子的,再改适便是。”
曹丕佯作大惊,叫道:“若真有那一天,也不消夫人离开,直接赐我一个醋塘也罢。我宁可被醋淹死,也决不能看着你投入他人之怀。”
此时二人说起,不免都会心微笑,虽不曾再说什么,但相互依偎得更近了一些。织成伸一手环住他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口,而曹丕亦怀拥着她,脸却是贴着她的发鬓。这是他二人平时相偎时最为熟悉的姿势,只觉白日那些喧嚣疲累,都仿佛在此时渐渐消融,周身也放松下来,暖洋洋的颇为舒适。辘辘车声之中,织成轻声问道:“若是寻常黎民,或许只要夫妇如一,别无第三者,便也罢了。但你我身份不同,夫妇之情,与江山朝廷,亦有千丝万缕之系。你看阿父他……当年何尝不曾喜欢过别人?但因了其志向……最后又是什么结局?”
她另一只手,轻轻抚摸怀中始终未放下的那回雪锦,道:“这卷回雪锦,便与当初阿父赠万年公主的,一般无二。你道阿父送我这卷锦,是个什么用意?”便将曹操最后那段关于万里江山的感叹,一字不缺地说了出来,叹道:“子桓,你看,但凡天下男儿,但论志向,谁不想拥有这万里江山?其实这万里江山,它从来不属于任何一个人。过一百年,一千年,流年偷转,早换了人间。曾经的殚思竭虑,抛情绝义,舍弃了一切一切,以为能够拥它到永久,其实也不过只是个过客而已,却丧失了可以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子桓,你说,这样真的值得么?在一千年之后的人们看来,这些曾经的宏图霸业,是不是就如同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和笑话?”
这是她第一次,隐晦地跟曹丕谈走关于时空的问题。曹操已经提出了对她来历的疑问,并且很有可能这样的疑问,也一样存在于曹丕的心中。但是她无法去谴责曹丕的隐瞒,只因她自己对他,也一样未曾开诚布公地说出一切。此刻她的心里,也在激烈地进行着两种想法的交锋,一时她想隐瞒一切,横竖自己也是个过客。一时她又想将一切都尽情吐露出来,只希望从此后二人两心如一,永远无猜无疑,亲密相依。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看似柔顺,其实心中浪涛翻涌,倾天覆地,若不是强行以真气调和周身,只怕心脏都要砰砰砰地跳出腔子来。
曹丕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低一笑,伸手理顺她鬓边一缕乱发,道:“不过是阿父年少时一段情事,就值得你这般感伤?”
顿了顿,他又状似无意,笑道:“还是你想劝我,将这世子之位,万里江山让给子建?唯有如此,我才能让你安心么?我早说过,也不会如何为难子建,你难道不信我?”
“子桓,”她伸出手来,握住他拈着发丝的手指,在暗光之中,凝眸看向他的眼睛:“子桓,如今你我已是夫妇,你能告诉我,你可否愿意与我两心如一,绝无隐瞒?”
就当是一个机会,最后一个机会……
她知道自己不公平,她终究没有勇气告诉他自己的真正来历,可是她仍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他能抛开最后一层心障,让她紧贴着他的心。
她此前多少次生死关头,为了情意,甚至为了义气,热血上涌之时,连命都可以不要。可是如今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心思,只要开口说透,或许就能化解一切的隔阂。她偏偏就不肯说,将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坚持,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这样欲说却休的心思,这样希望对方不顾一切深爱,即使心中无比忐忑畏惧,却自己又一定不肯点明,只寄希望于对方的“真心”来拯救一切的心思,无疑于一道小小而顽固的障碍。如同一只夏日的纱灯,外面不过是笼着一层薄薄的纱,对于那些飞蛾蚊虫,却无吝是关山万重。她是如此自私的人,可是她没有办法不自私。因为这小小的纱的障碍,唤作情障。是从古至今,亿万人都逾不过去的情障。
如果他爱她,他自然什么都会说。
如果他不肯说,她强行要求他说了,正如他不够爱她,而她强行去要求他必须爱到足够——如同强扭的瓜,未成熟的樱桃,即使摘到了手,吃到了口里,终究是失去了本真美好的滋味,没有什么意义。
情障的厉害,从古到今最为难人的,就在于这四个字: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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