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洛神董织成曹丕》第489章 雨夜琴声

    织成毫不掩饰面上讶异之色,但随后便化为桀然一笑,向着临汾公主所在的纱幛敛袖为礼,柔声道:“阿宓谢公主佳曲,愿公主亦富寿安康,芳蕸永年。”
    她先前言辞犀利,反诘丁仪,即使曹操在座,亦自称为“我”,偏其气势如虹,竟完全不令人反感,恍然间连伊籍都似乎忘却了她此时的身份,而回到当初那“郎艳独唯绝”的“无双董郎”身影中去。
    但此时她柔声致语,敛袖拜礼之时,却又有着最庄雅的礼仪和真挚的问候之意,便是在座众人皆出身世族,也不知见过多少世族女郎,但也觉眼前这女郎的仪容风姿,毫无可挑剔之处。只是从不知一个女郎的身上,竟也有着刚柔两种气质,且如此圆转如意,融汇为一。
    虽是隔着纱幛,织成也似乎感觉到幛后的临汾公主抬起头来,深深地看她一眼,道:“永年虽久,何妨一霎。阿宓你有心了。”
    曹操在座上听闻,也不由得微一恍神,想道:“甄氏出身寒微,却有如此风致,或许其父母也不过是时运所致,未有盛名,否则怎的教养出这样的女郎?昔日听说她为男子妆扮时,在巴蜀有艳绝之名,时人皆呼之为董郎世无双。我从前不觉得,今日才仿佛能体味到这无双二字,恰正在于她的雌雄莫辨,意气风发啊。”
    遂笑道:“公主与阿宓气度宽弘,情挚意真,令操亦刮目相看矣。”
    这几句话,却似是在隐指方才丁仪与伊籍等人相争,未免失于气度了。在座众人听了,心中皆是一动,忖道:“都说魏王虽为世子求娶甄氏,却是迫于无奈之举,一来是世子当时生死未卜,二来也是为了防范世子妻族势大,将来对临淄侯更为不利。其实心中并不甚喜爱这个长媳,如今看来,恐怕传言有谬,魏王对其赞赏之色,竟是溢于言表。”
    有经过当年的敬神衣之典的人,更是心中笃定:若那时魏王不曾欣赏甄氏,又如何会破格擢升?只是未曾想到,当初敬神衣大典上脱颖而出的甄氏,如今竟成了这样尊贵的世子妇。简直就如同卞夫人当年的经历一般传奇。
    当下众人自是美辞如潮,纷纷赞临汾公主与织成二人的“相知”美谈,织成听在耳中,只觉十分好笑。
    临汾如此对她,尚是首次,大半是因了上次自己对她的救命之恩。又怎么会象他们所言“一见如故,瞬谈倾心”“如兰蕙交植,互为香氛”?
    曹丕容色稍霁,伸手握住织成的手,歉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阿宓但有我便罢了,不能叫你这样一个弱质女子,每次都要亲自与人辩争。”
    织成知道自己必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弱质女子,然而但凡女子,无不愿意在心上人面前展示其柔弱一面,并从其的呵护之中感受被爱的喜悦。
    所以织成也向他嫣然一笑,柔顺应道:“是。此后便要请世子多多庇护妾了。”
    曹丕失笑,却在她掌心轻轻一拧,便放开了手,那笑意却一直漾到了他的脸上来。
    曹操看在眼里,神色更深,当下将衣袖微微一抬,顿时笙箫俱起,百音杂繁,却是一支极为绮丽端华的曲子,中间杂有清越的罄声,与这场景倒也相得益彰。
    却听纱幛之后,临汾公主袅袅而起,向着曹操方向道:“临汾身有不适,愿先归殿室将息,有扰魏王雅兴了。”
    二人虽隔纱幛,但相隔颇近。
    曹操一怔,淡淡道:“既然如此,临汾便先回宫中歇息罢。”
    此时乐音柔美,殿中人皆放松下来,或饮酒,或应和,或附掌薰然,因曹操素来不拘礼法,这些人也就短暂地享受乐舞,连纱障后的贵妇女郎们也开始巧笑晏晏,甚至有人试探着过来向织成奉酒,曹丕更觉愉悦,织成也应付得宜。这样热闹自如的场景,也令曹操神色缓和下来。
    只是间暇之时,织成一直目视纱幛,但见幛后有身影徐徐而出,穿越殿间层层帷帐,往西角门行去。而此时一曲已长,舞伎们衣袖翩跹,正盈盈下拜,殿中为之一清。而她耳力甚为敏锐,却听到了细微的沙沙声,心中一动,遂向曹丕低声道:“外间下雨了,我且去送临汾一程。”
    言毕起身,竟也悄然随之而出。
    方一出殿门,便觉冷湿雨意,伴随沙沙雨声扑面而来,一时眼睫鬓发,似乎都沾染了细小的雨雾。
    织成只走出几步,转过一带石阑,不出所料,在纱灯的阴影后,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夜来春寒微峭,临汾公主披着一件月白绣莲纹的氅衣,静静的扶阑而立。旁边并无侍婢宫人,唯几丛花树斜伸,足下不远处的阶边,有兰草丰翠。
    这是织成未曾见过的临汾公主的另一面,孤独,寂寥。残漏的灯光落在她鬓上的珠簪上,反射出冷白的微光。
    她回过头来,向着织成淡淡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听得懂。”
    “永年虽久,何妨一霎。”织成也微笑道:“我竟不知,公主也是愿意有这一霎。早知道的话,我便去宫中拜见你了。”
    “你去宫中,未必能见着我。”临汾公主的笑意中,终究是有萧索之意:“如今不同往时,我要与你相见,若不是借着今日,恐怕也难了。”
    织成不由得问道:“出了什么事?”
    近前看时,临汾公主憔悴了不少,脸上虽敷有脂粉,亦难掩疲态。回想起初见时那个艳丽跋扈的贵女形象,俨然天壤之别。
    “今日之后,我便要深锁宫中备嫁。”临汾公主叹了口气,道:“下月初三,我会下嫁给富安侯何晏。”
    “什么?”
    织成大吃一惊,失声道:“何晏?”
    何晏的确是尚公主,但后世她所看的史书上说,何晏娶的似乎是曹操的女儿,后来被封金乡公主的那一位,且夫妻感情并不佳。大概也跟何晏好美色,多蓄姬婢有关。但这一次,怎么变成了他要尚临汾公主?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笑道:“富安侯年少美质,又出身显贵,得魏王宠信,也当为公主良配。”
    “良配……”
    临汾公主微微苦笑了一下,道:“若不是我深悉你的性情,并不是这样刻薄之人,否则我便要疑心你在讽剌于我了。何晏昔年与你也有过交情,可是你回邺已久,他可曾来见过你?”
    昔日何晏对织成的确多有帮助,尤其是在洛阳城之时,虽然织成心知肚明,他的那些照拂多半是出自曹丕曹植兄弟的暗中授意,但无论如何,何晏总归是释放出善意。这次回邺,曹丕兄弟纷争,何晏置身事外,没有来见她也是情有可原。织成并非鼠肚鸡肠之辈,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此时听临汾语气,似乎别有隐情。
    “我在这里等你,便是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临汾公主看了一眼织成背后,急促地低声道:“我们快走,不然就要被人阻住了。”
    言毕转身便走,织成一怔,便跟了上去。
    铜雀台虽是建成不久,但临汾公主素来受曹操之宠,又是众人从前皆认为的世子妇人选,故此每次饮宴必然在场,平时也多有游玩,对其中的地理位置,比起织成来还熟悉三分。
    此时她专挑的偏僻角廊小道,一路有庑檐遮掩,倒也不惧雨丝濡湿。也少有遇到人迹,只有湿润的雨气扑面而来,夹杂着花草的清芬。
    织成却是在青台经过一次被剌事件,此时虽知曹操必然对铜雀台内部也进行过一层层严密的甄选清洗,但仍然提高警惕,将眼耳灵识提到了巅峰。她修练天一真气已有年余,大有进境,便是丈许外雨丝打在蕉叶上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的确似乎并没有什么埋伏。但临汾公主如此身份,为何方才暗示她出来,又带她走这样偏僻之径,也确实令她有些狐疑。
    但她素来胆大,摸了摸怀中的渊清短剑,心道:“临汾看似并无恶意,但不知要我见谁?”
    忽听水声潺潺,转过一丛花树,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一堆湖石平空而起,嶙峋如山形,间有小瀑飞泄而下,在石底聚成一个小潭。那情形竟与她在洛阳曾经住过的宅子,也就是杨阿若所赠的那间,颇有些神似。
    隔潭看去,远处有一轩阁,翼然水上,四周廊角挂有纱灯,廊下隔有细密的竹帘,隐约见帘内纱幔如雪,十分雅致。
    尚未走近,但听木屐声响,十分急促,有个白色的身影,自那轩阁之中奔了出来,疾速如风一般。临汾公主身形稍慢,若不是织成拉了一把,几乎要被撞个正着!
    织成正待喝斥那人,打了个照面,却不禁一惊,唤道:“富安侯!”
    虽是暗夜之中,但那人肤色皎白,宛若明月,只颧上一抹潮红,越衬出眉目俊美,可不正是富安侯何晏?
    何晏双目直瞪,口中喘气,额上热气蒸腾,似乎十分燥热,却对织成毫不在意,甚至不曾看她是谁,便一把推开,嚷道:“走开!”
    织成身形微闪,避开何晏的手,却见他白衫招展,踏屐如飞,瞬间便奔下长廊,冒雨奔入另一处花树径深之处,消失不见,唯有那屐齿着地的夺夺之声,犹隐隐传来。
    何晏这是怎么了?
    织成正在惊讶,却听临汾公主幽幽道:“你莫要阻他,他此时正在行散,若是不发散药性,只恐会有一场大病呢。”
    行散?
    织成蓦然一惊,想起一件几乎被自己忘记的事情来:
    何晏在后世闻名,一是美貌,二是身世,三是学识,四便是因为这“行散”的“散”,也就是后世所说的“五石散”。
    五石散,原是东汉时名医,后世被称为医圣的张仲景所制,原是一种药物,基本成分为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等,因其药性燥热,起初是用来治伤寒病,后来发现“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也就是服食之后,整个人先是燥热与寒冷交替,但经过短暂的痛苦之后,却令人进入一个飘飘欲仙的境界,达到庄子中所说的玄妙之境。所以时人趋之若鹜,以为时尚,也成为魏晋时期士族的一种独特嗜好。何晏后来成为玄学大师,也是五石散的骨灰粉,只是织成与他相交之时,他尚是一个健康的美少年,实在是没有联想到后来那个喜着宽袍大袖,挥舞塵尾,玄谈放旷的五石散骨灰粉。
    只是……
    只是……
    织成不由得看了临汾公主一眼。
    夜风春雨之中,倚廊而立的临汾公主一动不动,望向远处何晏消失的地方。脸上没有待嫁女郎所独有的娇羞,只有淡漠与寂然。
    本就没有爱意,何况何晏府中姬妾如云,现在又开始服散。历史上的金乡公主最终与何晏反目,而临汾公主的结局也并不美妙。
    但今晚临汾公主带她来此,又意欲何为?二人婚约已定,便是天子也无力改变,织成又有何法呢?
    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临汾公主忽然淡淡一笑,微带诮意,道:“放心吧,我并无向你求助之意。你说得不错,何晏家世才貌,的确堪为公主良配。我能下嫁于他,比起其他公主已不知是积了多少世的福气。让我带你过来的人,也不是他。”
    “不是他?”
    织成一怔,却听琴声铮铮,来自临汾公主身后的长廊那一端,透过连着轩阁处的细密竹帘,遥遥传来。竟然还是先前殿中临汾公主所操的那一曲中,最为难忘的两句: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贵在乐知心……”
    琴声悠扬,音律极为精准,然而与临汾公主先前的琴声相比,却多了深沉之意,若临汾公主所奏之曲,宛若花枝媚林,明艳之中,含有临风嗟折之怅,此时的琴曲便是松涛柏风,经霜弥茂,带着俯瞰山川的惆怅,又有着独立寒霜的傲气,虽然也不乏淡淡的惆怅,却依然是呼啸而过,卷过那一片碧崖翠岗。
    这是个男子的琴声。
    即使未曾亲见,织成便已辨得出来。
    她蓦地看向临汾公主,目光中已带了冷厉之意:“这是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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