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就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够成为他的支撑,当他要做出一个英明决断,她会陪着他打开一个足够宽广的视野。如果他能活得足够久,再努力一点的话,她想她也可以做到。但每次想到这些,心底就有个声音在安静提醒她,你可看到背后笼罩着的那层阴影?那层分别和死亡的阴影?
第二日,秦辰命秦陵来见他,两个人在屋里单独谈了两个时辰。秦陵出来时,脸色难看,眼中有迷茫不解,以及不平。随从小声说:“王爷,雪飘得大了,不如改坐马车回上京。”
一句普通的话语,却让他呆呆站在了殿门口,眺望着远方的路,似乎不知道该作何抉择。随从不敢催他,也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
璃落抱着个食盒快步而来,怕食物变冷,还特意用斗篷捂在怀中,突地看见远处一个头发眉毛皆白的人立在雪中,身后还有一群“雪人”毕恭毕敬地躬身而站。璃落绕了一下路,走了过去。
“常瑞王爷,‘迎风赏雪’倒是风流雅事,不过你自个儿风雅也就行了,何必强让别人和你一块风雅呢?”
秦陵这才发觉身后的随从,挥了挥手,让他们到屋廊下候着去。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璃落,笑起来,笑容很是意味深长,璃落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我怎么了?”
“我笑你梳错了头发,都进了我秦家的门这么久了了,怎么还一副姑娘的打扮?”
璃落脸“腾”地红起来。羞归羞,气势却是不弱,恶狠狠地瞪着秦陵,“一双贼眼睛,整天就知道瞄女人!这可不是你的作风,你若再敢对皇嫂不尊,我可叫他打你板子了!”
没想到闻得此言,秦陵却大笑了起来,只是笑声虽宏亮,却听不出一点欢愉的意思。
“你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吗?”
秦陵一改往日严肃模样地看着她,笑嘻嘻地说:“我能有什么烦心事?我啊!我快乐得不得了。你怀里鼓鼓囊囊,抱着的是什么?”
“我做的菜。”
秦陵一听来了兴致,“陵竟从不知四嫂还会做菜,厨艺如何?我可是很久没吃到一口像样的菜了,都有什么好吃的?”
璃落将食盒递给他,“雪鹰呢?没跟你一起来吗?”
“在山下。”
“那你带下去,和她一块吃点吧!顺道帮我给她带声好。”
食盒不大,却很精巧地做了两层,第一层放了两道菜,明月鸽松翡翠玉带。明月鸽松鲜嫩清香,翡翠玉带色泽明艳,让人一看就生食欲。
第二层放了三道菜,一盘五色杂饭,一盘盛放着两个滚圆的团子,只闻幽幽清香,却看不出来用什么做的,还有一盘看着像红霞白云汤,可红霞白云汤应该是汤水,这盘菜却是晶莹剔透的凝胶状。
“这究竟是不是红霞白云汤?”秦陵好奇的问道。
“算是,也不算是。前面的用料都一样,挑选色泽鲜艳的陈年腊肉,配豆腐做汤,不过汤料里加了一味比较奇怪的东西。”璃落耐心的解释道。
“什么?”
“桃树的树枝上常会有一种液体流出,干后凝结成半透明的胶体。‘桃胶’刚流出时清香扑鼻,比桃花还香,把分泌不久的桃胶采集回来,放置在密闭的瓦罐中保存,入汤入菜皆可。”
秦陵听得啧啧称奇,用此入菜,第一次听闻,亏璃落想得出来。
“这是什么?闻着有股梅花的香味。”指着另一道菜,秦陵问道。
“雪醉梅蕊,把南边进贡的一种稻谷磨碎成粉,用陈年的梅花酒作引,入口软糯,只是不易消化,所以不可多吃。吃的时候,用银刀从中间切开,还可以看到两朵梅花并蒂开放,配着外面的白色,就好像开在雪中的梅花。”
璃落一面说着,一面去盖食盒,“小心凉了,要吃就快点去吃。”
璃落在这些菜中花费的心思非同一般,看她先头还珍而重之地捂在斗篷下,现在却是说给就给,毫无犹疑。
秦陵笑问:“我和雪鹰吃了,你们吃什么?”
璃落笑眯眯的,眼睛弯弯如月牙,“宫里还有大厨房,我们就将就一顿呗!只望你吃了美食后,能真心笑一笑,不要再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得人……”
璃落做了个打寒战的动作。
却见秦陵只是目光专注的凝着一个地方,似是在想着什么事情。
“喂!你在想什么?”璃落在他眼前摇手。
“你今天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想起了一位故人。”秦陵摇摇头,高声朗笑起来。
“好!我收下你的食物,不过我也不会白收你的东西,所以就不谢你了。就此告辞,来日有缘再会。”话一说完,他就笑着向山下大步行去。
在屋檐下躲雪的随从们忙跟上去。漫天雪花中,他在快速地远去,似乎仍能听见他的笑声,可那笑声伴着风雪,总觉得透着股悲凉无奈,似壮士断腕,又似英雄末路。
璃落不解地望着秦陵的背影,却没有时间多想,她的心中装满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未等秦陵走远,她就反身向大殿内跑去。秦陵这一去,没有返回上京的常瑞王府,而是直接带着雪鹰离开了上京,至此,上京城中再无常瑞王秦陵此人。
直觉中,璃落觉得此事与秦辰有关,可当她问起秦辰缘故时,秦辰却只是避而不答,良久开口,却是她听不懂的几句话。
“该来的总会来,我是他的哥哥,理当在风雪到来之前,替他规避。”
那时的璃落还不知道秦辰口中的风雪,究竟所谓何事,直到那一日的到来,秦昊持虎符率众逼宫,消息传到骊山温泉宫,秦辰只是淡淡而笑,并未做一丝回应,看不出紧张,也看不出焦急,唯有的只是平静。
站在帘幕之后,璃落清楚的听到了赵奇的禀告,却也只是默默转身,秦昊逼宫,一时之间是不会逼到骊山的,可是秦辰的反应也太过平静了,不期然的让她想起了秦陵来的那一日,偶经过书房,听到秦辰与秦陵的对话。
“皇兄曾问过我,这一生之中最快乐的事情与最想做的事情?臣弟回答了皇兄,可皇兄却从未回答过臣弟?”是秦陵的声音,踌躇但鉴定。
“朕这一生最快乐的事情便是娶了个好妻子。”
空气在一瞬间凝结,屋内一片安静,站在书房门外的璃落也只是怔怔的站着,不能也舍不得移动分毫。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就在璃落以为秦辰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却听得里面再次传来秦辰沙哑的嗓音,却字字清晰。
“最想做的事情是能陪着她一日日变老。”
只是一瞬,璃落紧紧的捂着胸口,泪如雨下。
今年的雪甚是奇怪,停一停,下一下,一连飘了十几日,天都不见转晴,山道被封,很难再通行。
秦昊依旧在攻打着上京城,上官宇率部众誓死抵抗,秦辰却私下传令与他,璃落虽不知道内容,却也晓得秦辰的大致意思,做做样子即可,他,是打算放弃了吗?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为了她,他终究还是将虎符给了秦昊,只是为了救她。
大雪封路,温泉宫便好似成了红尘之外的世界,而秦辰也完全不再理会外面的事情,和璃落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
他心痛的次数没有以前频繁,可精神越来越不济,一旦发病,昏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夜里,璃落常常睡着睡着,一个骨碌坐起来,贴到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确认听到了心跳声,傻傻地一笑,才又能安心睡去。
有时候,秦辰毫无所觉;有时候,他知道璃落的起身,璃落的倾听,当璃落轻轻抱着他,再次睡去时,他却会睁开眼睛,一边凝视着她疲惫的睡颜,一边希望自己不要突然发病,惊扰了她难得的安睡。原来,当苍天残忍时,连静静看一个人的睡颜,都会是一种奢侈的祈求。
情太长太长,可时光却太短太短。
也许两人都明白,所能相守的时间转瞬就要逝去,所以日日夜夜都寸步不离。
白天,她在他的身畔,是他的手,他的眼睛,她做着他已经做不动的事情,将屋子外的世界绘声绘色地讲给他听,他虽然只能守着屋子,可天地全从她的眼睛,她的娇声脆语,进入了他的心。
方寸之间,天地却很广阔,两人常常笑声不断。晚上,她蜷在他的怀中,给他读书,给他讲故事,也会拿起笛子,吹一段曲子。他已经吹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了,可她的笛技进步神速,她吹着他惯吹的曲子,婉转曲调中,他眼中有眷恋,她眼中有珠光,却在他歉疚地伸手欲拭时,幻作了山花盛绽的笑。
他在她笑颜中,明白了自己的歉疚都是多余。
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如往常一般,璃落给秦辰读南疆地志听,在先人的笔墨间,两人同游山水,共赏奇景,读了很久,却听不到秦辰一声回应。
璃落害怕,“阿辰。”声音不稳。
脸贴到他的心口,听到心跳声,她才放心。
把书卷放到一旁,替他整了整枕头和垫子,让他睡得舒服一些。
吹熄了灯,她躺在他身侧,头贴着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才能心安的睡觉。
他的心跳声是她现世的安稳。
半夜时,秦辰突然惊醒,“洛洛。”
璃落忙应道:“怎么了?”
秦辰笑问:“你读到哪里了?我好像走神了。”
璃落心酸,却只微笑着说:“我有些累,不想读了,所以就睡了。”
秦辰听着外面雪花簌簌而落的声音,觉得胸闷欲裂,“洛洛,去把窗户打开,我想看看外面。”
“好。”璃落点亮灯,帮他把被子拢了拢,披了件袄子,就要下地。
秦辰说:“等等。”他想帮璃落把袄子扣好。
因为手不稳,每一个动作都异常的慢。璃落却好似全未留意到,一边叽叽咕咕地说着话,一边等着他替她整理,如同以前的日子。
等他整理好了,璃落走到窗前,刚把窗户推开,一阵北风就卷着雪花,直刮进屋内。吹得案头的梅花簌簌直动,屋内的帘子帐子也都哗啦啦动起来,榻前几案上的一幅雪梅图毕剥剥地翻卷,好似就要被吹到地上。璃落忙几步跳回去,在画上压了两个玉石尺镇。
她钻进被窝,“真够冷的!”说着用手去冰秦辰的脸。
秦辰觉得脸上麻飕飕的,并无任何冷的感觉,他用手去触碰璃落脸颊上未化的雪,也没有任何感觉。
虽是深夜,可大雪泛白,丝毫不觉得外面暗,天地间反倒有一种白惨惨的透亮。
院子里,璃落本来堆了两个手牵手的“人”,但因为雪下得久了,“人”被雪花覆盖,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两人拥着彼此,静静看着外面。
天地无声,雪花飞舞。
他觉得心内越来越闷,虽然没有疼痛,半边身子却开始麻木,在隐隐约约中,他预知了些什么。
秦辰轻声问:“洛洛,你会忘记我吧?”
璃落用力点头,“嗯,我会忘记你。”
“洛洛,看到桌上的雪梅图了吗?我在它最美的时刻把它画下,它的美丽凝固在画上,你就只看到它最美的时候。其实,它和别的花一样,会灰败枯萎丑陋凋落,我也如此,并不见得有那么好,如果我们生活一辈子,我照样会惹你生气,让你伤心,我们也会吵嘴怄气,你也会伤心落泪。”
他紧握住了璃落的手,贪恋着尘世中的不舍,他唯一的不能放心。原以为只要他有情,她有意,他就能握着她的手,看天上云卷云舒,观庭前花开花落,直到白发苍苍。可原来,他拼尽全力,能阻止生离,却无法推开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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