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的掩饰中,我最难过的就是夏天,每到夏天,我都要找借口一个人过。办事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往外跑,尽量避开熟人;在荆州,我会回梅花山庄避过最热的十来天;而在家里,我会换上女装,洗去所有的伪装,一个人待在花园里,彻底放松自己,也算是给自己一个调节的空间吧!这种习惯已经很多年了,我在家里也很少与家人接触,早些年一般只有邹姐姐可以走进我的房间,这两年也不过多了绛雪。只要我进入花园里,不经呼唤,家人是一个也不敢进园子的,能进来,敢进来的只有邹姐姐和云哥哥。因此,我在花园里完全放松了自己,精神上多少也松懈了点。事后想起,我很庆幸自己的这种松懈,否则我和曹操之间的关系还处在雾里看花中。
这次回到洛阳时已到初夏季节,而随着天气慢慢变热,我也恢复了吃了午饭就在花园凉亭上睡觉的习惯。天热,我当然要放松自己啦!为了方便在凉亭上休息,我设计的这个凉亭是一个亭中亭,中间的小亭用绸缎作了帷幔,帷幔中间安置一张竹榻,睡觉时,将帷幔三面放下,临水那面敞开,这样,水面上的风可以吹进来,夏天睡在竹榻上,很舒服。这天与往日一样,邹姐姐去云哥哥府上和嫂子一起做针线,照顾孩子们睡午觉,将她送过去后,我把花园门掩上,舒舒服服地睡在了凉亭上。水面上吹来的微风带着荷叶的清香将一丝凉意送进凉亭,我很快就在这淡淡的清香中睡着了。
我睡得很香,睡梦中,我和几位兄长一起在长江上望月吟唱,他们又要灌我喝酒,我躲呀躲,不知怎么就躲到东吴的战船上去了。很大的一艘楼船,这是伯符的座船,甲板上一个人也没有,伯符一定在船舱里批阅文书,准备下次的征战。我不要他这幺辛苦,外面这幺美的月亮,我要拉着他去赏月。转眼间,我就和伯符还有公瑾坐在了一条小船上,船头摆了一案几的水果和美酒,一回首,公瑾坐在梅花树下弹琴,而伯符笑呵呵地端着一盅美酒央求我快点吹笛子给他听,而我则逼他给我唱吴语小调。几位兄长不知什么时候也都围坐在旁边,边喝酒边催我快点为他们沏茶,远处不时传来琴声和歌声。
“如儿,如儿,如……”
云哥哥急促的呼唤把我从梦境里唤醒,突然被打断美梦,我脑子根本不清醒,整个人懵懵懂懂的,完全没意识到云哥哥的呼唤不仅半途中止,里面还充满了焦急和紧张。我闭着眼,懒懒地伸了伸手臂,半坐而起,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方张开眼睛嗔怪道:“云哥哥,又是谁要见我呀?大热天,又要去换衣服,烦。”
说完话,我突然意识到眼前有些怪异,出现在我眼里的首先是一袭黑衣,为什么是黑色?这是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不是云哥哥,这是第二个念头,云哥哥的衣服都是白色和蓝色。顺着绣有金丝花边的衣服向上看去,一张熟悉而怪异的面孔俯视着我。熟悉,是因为这张脸我太熟悉了;怪异,是这张熟悉的脸上的表情,木木的,没有一点灵气,活人的灵气。在看见这张脸的时候,我呼吸瞬间停了下来,微微张开的嘴也忘了合拢,曹操,他,他怎么会站在我面前,还这样傻傻地看着我。
在和曹操对视了好一会儿后,我才突然反应过来,瞬间爆发的动力让我一下子从榻上跃了起来,几乎是飞离竹榻,站在了帷幔旁边,同时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此时,我才看见云哥哥站在凉亭的台阶上,有些发呆地看着凉亭中伫立的曹操,而邹姐姐站在凉亭下几步的回廊上,苍白的脸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并用手紧紧捂住了嘴。
脑子里一片混乱,我有些发懵,又看了看云哥哥无奈和担心的样子,我急中生智,尽力用平稳的步伐跑到云哥哥身前,将声音放柔,对他笑笑:“哥哥,您有客,我先……”
“我该叫你什么?”曹操低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打断了我想假装成赵蕓儿的设想:“子云,你说我该叫你什么?赵如?赵蕓儿?还是赵云如?”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全没了,连身体里都没了力气,更无任何回头的勇气。赵云如,这个已经十多年没用的名字,除了云哥哥,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名字,孙策。从江东逃回来,我不是没有担心过孙策可能会把我的秘密宣扬出去,可对孙策的盲目信任和几个月的风平浪静,让我以为孙策还是选择了为我保守秘密,我曾为这点对孙策感激万分。然而,我错了,他还是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至少告诉曹操了。
没等到我的回答,没看见我的反应,曹操继续道:“常山真定赵家村里的赵氏族人很多,而能被我的征北大将军赵子龙唤作如儿的却只有一人,她是赵云的堂妹—赵云如,一个在村里有小仙女之称的奇女子。她从小就能力非凡,不仅医术高明,武艺高超,还能预言未来。赵家村里有一座祠堂,据村里人说,那里供奉的是赵云如的生祠,村里人为这位奔波在外的奇女子烧香上供,他们笃信,这样做可以保佑这位奇女子长命百岁,为村里带去永久的福音。”
我惊愕了,村里人为我建了生祠?我怎么不知道?将目光看向云哥哥,他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相信地看着曹操,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云哥哥的表情告诉我,曹操说得话是真的。从惊愕中恢复了一点理智后,我再次发愣了,不是伯符,伯符不知道这些,不可能是伯符告诉了曹操我的秘密,那,那是谁?是谁把我打听的这幺清楚?
慢慢回头看向曹操,他的眼睛锁在我脸上,用平淡中带有一丝颤抖的声音对我说:“子云,或者我该叫你云如姑娘,你还要继续编故事给我听吗?快二十年了,你还要逃吗?”
承认?不承认?我的心咚咚直跳,呼吸也窒息了一般,人木然地回身向云哥哥走去,仿佛要寻找一个支撑。苍白的脸色吓住了云哥哥,他几步上前将我扶住:“如,你下决定,哥哥听你的。”
我打了一个冷颤,抬头看向哥哥的脸,在宠爱的眼神下,是他坚毅、果敢的神情,为了我,他是不在乎曹操的,哪怕……双手紧紧抓住云哥哥的手臂,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是在暗示云哥哥一定要冷静,这个时候,任何不理智的行为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恶果。
做一个深呼吸,再扬起头,让云哥哥看见我的笑后,慢慢地再次转身面向曹操:“主公,如不会逃了,既然您已经决定面对真实的我,我也不会再逃避。其实,我从来没想过逃避一辈子,早晚要这样面对您的。只是,如现在的心很乱,我想去换件衣服,可以吗?”
曹操站在凉亭里,从始至终没有移动半步,听了我的话,他脸上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笑:“我已经来了很久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低下头:“如知道。只是,我不自在。”
曹操没有坚持,看着云哥哥对我说:“你去吧,让子龙陪我一会儿。”
用哀求的眼光看着云哥哥,直到他微微颌首,我方拉着邹姐姐向花园旁的小房间而去。身后传来曹操沉稳有力的声音:“子龙,你太惯她了,你该早告诉我。”
“如的任何决定我都同意,她的任何要求我都会办到。魏王难道还没打听明白吗?”云哥哥淡淡的回答道。
不敢回头去看凉亭上的人,邹姐姐紧紧跟在我身边,低声告诉我:“你哥哥得知曹操进了家门,又见我在他们那里,就怕出事,急忙赶来通知你,却晚了一步。这事都怪我,我平时没有把家人管好……”
我的心情突然松弛了下来,多少年的假面终于放下了,这对家里的亲人来说是一件好事,不管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他们总归能少为我担心一件事了。淡淡地摇摇头,家人如何敢阻拦曹操,况且他今天来,恐怕就是有心要揭穿我的秘密了,否则也不会一个人走进花园了。我现在应该想好如何应对,而不是去追究谁的责任。望着邹姐姐依然苍白的脸,我拍拍她颤抖的手,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低低道:“姐姐放心,如儿能应付下来。”邹姐姐回头看看凉亭上的两个人,转身拉着我的手向前走,对我的信心让她的步伐坚定了许多。
坐在小房间里,这里是我的换衣室,每次来花园休息,我会在这里换下伪装的男装,出去前再换回去。今天,望着铜镜中略带上一抹羞红的脸,我笑了笑,笑容并不自然,可我不能让自己哭丧着脸走出去吧!邹姐姐手里还拿着我平时用来敷面的扑粉,我刚刚告诉她,不用再上粉了,已经被揭穿了真面目,何必再多此一举。
没有任何装饰的容颜在铜镜中的线条是娇柔的,那点淡淡的红让我很陌生,只是,这才是真实的我,既然已经不再是秘密,我就应该勇敢去面对现实,虽然,现在并不是我期望中的好时机。被迫接受这样的挑战和主动去发起挑战是两回事,我已经失去了主动的机会,也就只能接受被动了。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我再次审视了一番身上的装束,肯定与平时没有两样后,站起身出了房间,敢于迎接挑战,才是我赵云如的性格。
“如,”邹姐姐紧跟在我身后,唤道:“你决定好了?”
停下脚步,我没有回头,静静等邹姐姐把话说完。果然,邹姐姐在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这是个好机会,你隐身在曹公身后一样能做成你的大事。”
我慢慢回头看她,她的表情告诉我,她说这话只是为了我:“谢谢你,姐姐。可是,如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太多的放不下让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想问题了。”
邹姐姐紧走两步站在我面前:“可,如,你也知道,以曹公的为人不可能放过你,且不说这幺多年的情谊,就你的模样,他也不会放过你呀!”
伸手摸摸脸,一丝苦笑在嘴角展开:“姐姐,这幅容貌连诸葛亮都留不下,又何况魏王?他若真是只为女人容貌而不顾一切的人,还配如为他操劳吗?”
邹姐姐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了下去:“或许吧,曹公毕竟不是一般人。只是,如,他也是一个自私霸道的男人,你还是应该当心些。如果,如果你是为了孔明先生而拒绝曹公,我担心,担心曹公容忍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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