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明领着她穿过昔日繁华盛景的琢心苑,一路到了他们平日里吃饭的宴厅。府上已经没有了侍卫,丫鬟下人也都看不见了。
厅里,已摆满了一桌宴席。
她愣愣地站在门槛外,竟生不出踏入这门的力气。
正席上,坐着一个人,笑容她很熟悉,气质她亦很熟知。穿着也是他惯常的云岚色常服,高襟上配着黑底红梼杌的徽。他端着琉璃茶盏,见她来了,展颜一笑。
墓幺幺应很熟悉这样温和无锋的笑容。
可这笑容的主人是一个垂垂老去的老人,脸上有很多皱纹,但是一双眸却仍亮得透彻,是天下事尽在掌握的慧明平定。
她曾调戏谑过这个男人,说霸相府门口翘首以待的小姑娘小娘子们觊觎你这张脸的不知有多少,所以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小妈。
她还曾戏谑过他,说你这一头黑发比我的还要长还要光滑,一看就是腐败分子拿金子里泡出来的光。
可现在那一头让她都妒忌的黑发,灰白的垂在他的身上,像是一捆捆烧尽的干枯火柴。
她忽然想起霸相府那个不好看的灰色大门。
她忽然生出想要扭头把那大门砸掉的冲动——
他端起桌上的茶,笑了起来,有些苦恼。“你看,我就说,我不想这样见你,他们非要我出来。”
她最终没有去砸掉霸相府的大门,终还是跨过了那门槛,可脚下却颤的像是踩在了棉花之上。“爹……”
“嗯。”汪若戟抿了一口茶,茶气轻轻地缭在他的眉眼间,还是以往岁月间的,顾盼望过来的柔情比她见过的繁华还要盛烈而炙热。
蕙枝嬷嬷此时适时站起来,一把牵住墓幺幺的手,把她带到汪若戟旁边的位置。“听说你要回来,嬷嬷今天专门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菜。小杜啊,快把那个最大的羊腿给贵子拿过来!”
叫小杜的静夜卫头领忙站起来把那个最大的羊腿放在了墓幺幺面前的盘子里。
墓幺幺此时的心思怎么可能在这上面,她抬起头来看着汪若戟张嘴就说:“到底发生了什么,爹,你告诉我……”
她一问,满座皆沉下语。
“吃饭。”汪若戟放下茶盏,抬起筷子夹了一块鲈鱼放在了墓幺幺的盘中,“多吃点肉,看你瘦的。”
“我……”
“吃吧。”坐在汪若戟左手边的大管家看着她,突然开口。“蕙枝熬了一晚上给你做的饭,你若不好好吃,得让你嬷嬷多难过。”
墓幺幺看着汪若戟满是皱纹枯败的脸,深深呼吸了两口气,低下头去先把那块鲈鱼吃了,又拿起羊腿,咬了一口,抬起头来笑着环顾了一圈,像是显摆什么自己吃的很厉害的半大孩子那样稚气,说道,“好吃!我嬷嬷的厨艺,天下第一的好吃。”
蕙枝嬷嬷看着她嘴角上糊满的油脂,欣慰的笑着笑着忽就忙转过脸去。
这顿饭是墓幺幺吃过最慢的一顿饭。
每一道菜,她都吃了大半,吃到最后,就只剩她一个人不停地在动着筷子。
其他人就默默地看着她吃,也没有人阻她。
她已经吃的很撑了,吃到最后一盘青笋兔肉时,喉咙里已经快要呕出了。
汪若戟忽抬起手来,阻止了她的筷子。“好了,别吃了。”
“我要吃完。”她固执的说。
“灯会到时间了。”汪若戟柔声说道,“今年润明置办了许多新奇的花灯,可惜府上人手不够,他们便挑了些最别致的挂了起来,比起往年应也不会差太多。”
说话间,润明站在了汪若戟后面,将他从宴桌前推出。
这时墓幺幺才发现汪若戟是坐在轮椅之上的,她看见汪若戟的脚踝已经瘦得不像样子,很像一把骨头上穿了袜靴。她站起,“我来吧。”
汪若戟没有阻止她。
走出门外,府上已张灯结彩。完全不像汪若戟所说,仍还是往年那般盛景,繁华至极,恨不能在每一个树杈上都挂满她所喜爱的花灯,比帝都九百井陌的花灯还要盛大,还要惊艳。
这依然是往年奢景。
这依然是往年旧人。
蕙枝拿了一个小提篮,递到墓幺幺手里。听得出来她在压抑着什么:“往年都是陆三给你准备元宵枣糕,今年府上也没人能出门。我便自个儿给贵子做了一些,可能比那宴洛号差了许多倍……”
“做得这样精巧,一看就比宴洛号的好吃。”墓幺幺打断了蕙枝的话,“谢谢嬷嬷。”
她拿了一块枣糕咬了一口,又拿了一块顺手喂到了汪若戟的嘴边。
汪若戟一楞,抬手就去接。可墓幺幺避开他的手,“喂得好吃。”
他并不爱吃甜食,他破天荒地张开嘴,抿了一口。“嗯,喂得好吃。”
“孩子一样。”跟在一旁的润明叹了口气,便和蕙枝嬷嬷一起退下了。
……
木质轮椅碾过石板小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从来没有想过霸相府的晚上,会是这样安静的。
她想起无数个日夜靠在青花筑的楼台上,望着这天下第一园的琢心苑,想这里面怎么这么些侍卫,怎么这么些丫鬟下人,怎么这么些鸟雀虫兽,虽他们并不吵闹,可她还是会觉得……比归雁宗的夜晚差了许多。
差了什么,她也不知。
“今天不能带你出去看花灯了。”汪若戟打破了这份宁静。
“没关系。”她说,“霸相府的花灯比外面的花灯好看了好多倍。”
“幺幺。”他们穿过长长的廊坞,来到塘池之上的小亭。
汪若戟抬起头来,看着那一条鱼蹦出了水面。“放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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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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