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男人是这样子的。自脐带剪断后投入母亲的怀抱后,对母亲的依赖感仅次于精卵子对子宫的依赖。陈毅便是这其中一员,关于这点还是我们三人共度周末时,小七帮我总结了出来的。
这种男人八岁还在母哺喂养,至今身上还有一股奶香味。一个月工资八百块,工资卡交给妈妈保管。十八岁还让妈妈搓澡,向妈妈分享初夜心得体验。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回妈妈短信比接听紧急电话重要。一遇不明情况回家找妈妈商量,惯用的口头禅是‘妈妈说’。
那是在一个繁花似锦柳絮如烟的阳春三月里,那是在小七超度杰克分手悼词的悲伤岁月里,那是在我已经准备为陈毅削脸隆胸的激情年代里,我和陈毅决定陪小七度过一个快乐的周末,让她尽快走出失恋的阴霾。
我们驱车赏花,公园里的紫荆花、郁金香、白玉兰、迎春花、虞美人都开了,那些花儿蛊惑市民们争相大把的掏出金钱。公园里的人的多得像在逛菜市场,检票口拥堵得像在买火车票,道路拥挤得赶超早晚高峰期。这里汇集了摆地摊的老人,露大腿的女学生,遭丈夫背叛的孕妇,热恋中拥吻的情侣,推着婴儿车的时尚辣妈,享受退休生活的铁路工人,裤门没拉好的小混混,一脸正气的大学教授,彻夜不归的叛逆少女。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小巷子里,到处推着卖粉干和甜玉米的小贩。路口晃悠着几个不良少年,手里揣着大把手机在收购倒卖。流浪的乞丐统统搬出天桥底下,衣着光鲜的富妇穿着名牌高跟鞋进入冰冷的医院。老弄堂里挂着有房出租的手写体招牌,垃圾筒里时不时掉出来几个一夜放纵的液体标本。
市民中心的广场上,每天傍晚便有群拎着收音机,穿着一身运动衫的男人女人到那里去跳舞。而在不远处的公园一隅,便会有一个精致的女人穿着一袭深紫的舞蹈服在跳拉丁。她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陈毅痴迷的奶香味。她是一名骄傲的母亲,一名经验丰富的舞者,一名出色的广告人。她提供给陈毅的不仅仅只是十个月的子宫居住权,还是他的灵魂导师,信奉一切众生本来是佛。尽可能满足他一切物质的、身体的、精神的欲望,给他人世间毫无节制的爱,将他培养成笼子里的金丝雀,动物园里的纸老虎。陈毅视她为女神、佛陀、老师。我每次经过时,总会忍不住偷偷看她几眼。
我们沿着湖边走,湖边的垂柳长了枝芽,轻轻的扫着混沌的湖面,似乎像一位年轻的少女在挑逗海明威笔下的老人,既带着几分诗意,又衍生出几分讽刺。
早春的风像极了雪碧的广告词,里外透心凉。公园里的标识性建筑既不是罗丹的雕塑也没有伟人的肖像,而是几根畸形的线顶着一个球,毫无美感,但它确实是这里唯一的标识。在国内几乎每座大中小城市都立着这样一些大同小异的标识性建筑,它们在百花丛中和喷水池里崛起,屹立不倒。除此之外,还有一堆假山,假如愚公可以看见此山,想必也能瞑目。当然,还有一堆不知从哪移植来的草皮,有的坚挺的活着,有的坚挺的死去。
中午的时候,我们三个人还在漫无目的游荡着。伴随着一场突袭的春雨,我的肚子也发出有节奏的咕咕声。我们躲进一家KFC,里面人满为患。这里像极了一个避难营,里面装满了会哭的婴儿,哺乳期的妇女,孱弱的老人,还有淋湿的男人。
“我妈妈不许我吃这种垃圾食品。”陈毅开始抗议。
“可现在有更好的选择吗?”我看了看外面渐渐下大的雨。
陈毅摆了摆手,“反正我妈不许我吃这种食品。”
“那此时此刻你是不是该让你妈妈给你送把小伞,买个玩具,带一份母爱便当给你?”小七已经受够了陈毅的妈妈说。
陈毅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一声不吭的坐到一个小角落里发愣。此刻的他仿佛就像是冰岛的拉基火山,一旦喷发,难以收拾。
小七则拉着我点了些吃的,点了几杯饮料。
我们端着食物坐在陈毅旁边,他故意转过头不看我。
“你实习期结束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问陈毅。
“我妈妈说,让我继续做本行的工作喽。”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毕竟要对得起自己所学的专业。”
“可是毕业后不做自己本专业工作的人大把的存在着,而且他们活得很好。”小七反驳。
“可是我妈妈说,我适合做广告。”
“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应该听妈妈的意见。”
……
小七仰望广告牌,沉默不语。对杰克的哀伤似乎已经减去大半,转而对我表示深切的同情,并开始对陈毅翻起了白眼。
桌子下面永远藏着看不见的暧昧和战争。作为恋人,我享受着陈毅摸着我的大腿肆意调情。我们正处于热恋期,我们恨不得24小时都融在彼此的生命里。但现实是他在实习我在学习,我们除了白天借用手机这种高科技来互诉衷肠以外,长夜漫漫靠键盘来诉说着爱情誓言。终于在周末有了两个人独处的机会,而我却带上了一个花枝招展的拖油瓶。但即管是这样,我仍不确定他的另一只手有没有同时放小七的大腿上。而作为挚友,我忍受着小七踩着我的脚指眼皮暗示。我们是肝胆相照的死党,我们每天有20个小时在彼此的世界里。除了她在超度我在约会,我们彼此探讨男人的致命缺陷来让自己不再受伤,我们在失恋时相互慰藉来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终于在她看清了一切男人的真面目后,而我又再次被爱情冲昏头脑。但就算是如此,我也不知道小七是不是打算让我陪她一块享受失恋的晚宴。
然而,就在陈毅接完他妈妈打来的一通电话之后,气氛渐渐变得像冰窑。
“我妈妈说,女孩子在没有娶回来之前,不要花太多钱在她身上。何心,以后出来吃东西我提议AA制哦。”
我喝饮料差点被呛到。
小七继续追问:“那你妈妈还说了什么?”
“我妈妈还说,找女生最好不要独生女,太娇气。”
“那你妈妈有没有告诉你,乱摸女孩大腿会怀孕?”小七咬牙切齿地甩开他的手。
我目瞪口呆,陈毅顿时石化。
“不好意思,对不起。”陈毅语无伦次,脸一下子涮得通红。
我不知道自己和这个没有断奶的男人的结局。我该是相信他满嘴的我爱你?还是相信他惊恐的忏悔台词?我还是让自己更相信当下吧。
“小七,真巧,你也在这里啊,一会请你们吃东西。”那个长得像非洲酋长的周顺财手里拿着的抹布,端着刚收拾好的鸡骨头和垃圾袋从我们身边停了下来。他高兴的好像心爱的女人来探监,自己苦逼的工作像在坐牢。
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脸大的像外面大婶刚从油锅里掏出来的1块钱大饼,手上戴着一次性的透明手套,看得出来他手指很短,敲键盘时一定很费力。身体很壮实,KFC工作服被撑得没有多余布料,两只胳膊比大腿还粗。唯独牙齿还算整齐,只是牙缝里夹了块鸡肉。
小七的白眼特有杀伤力,“我喜欢你离我远一点。”
她优雅得像个贵妇,他只是一个狼狈的穷鬼。
“你别这样对我好吗?他已经不要你了,你难道还不能接受我吗?”
“那也是前几天的事情,我还得为那混蛋守丧一段时间。”
他的嘴张的很大,唾沫液在腮帮子里翻江倒海。随后又冷静下来朝我亲切打招呼。他就像一块被烧红烧透的生铁被迅速的浸泡在水里,我似乎都听见哧哧的声音。
“这就是小七最好的朋友何心吧,你好,我叫周顺财,朋友都叫我顺顺。”
他的通话很标准,他说他本来打算念传媒学院的主持专业,只是后来迷上了人体解剖学。他说他下定决心要上医学院,谁知道最后念的却是机电专业。他朝我笑笑,表情很淳朴,没有故意的掩饰或做作。
“你好。”出于礼貌,我朝他笑笑。我可以从陈毅的瞳孔里看出我笑起来的表情有多僵硬,说实话,对于这种长得毫无美学精神的家伙,一向视而不见。
陈毅瞅了眼顺顺:“我妈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够了!”
“闭嘴!”
我和小七异口同声,我说够了仅仅只是因为我受够了他的妈妈论。而小七则是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给刺伤。的确,这话很令人玩味。我甚至不知道陈毅是想讽刺小七的次品追求者,还是想说明顺顺的自不量力。
但我确切地看懂了顺顺的表情,他没有反驳的筹码,没有的争辩的论据。我开始有点同情他,但我却又无能为力。
小七不耐烦地喝完咖啡看了看手表,示意时间已经不早了。她没兴趣知道他此时的心情,不关系他小时候有没有被猪亲过,偷没偷看过邻居小翠洗澡,青春期过后有没有长痘痘,电脑硬盘里放的都是什么级别的电影,未来的人生是不是要向乔布斯一样改变世界。
“我们先走吧。”小七拉着我离开。她想要尽快离开这些男人的视线。
顺顺想要追了出去,但他此时正是工作时间。临去之前,他匆匆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电话,示意让我打电话给他。看来,小七已经把他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入了黑名单,这是她的一贯作风。
陈毅追了出来,“你们什么意思?”
“其实我也觉得我们是同一个款式的不同型号。这就好比你只用黑人我只刷高露洁。你只买李维斯我只穿LEE。你只啃苹果我只喝西瓜汁。你只用诺基亚而我还在打小灵通。你开始在广告公司实习,而我还在学习广告基础概论。你旅行要去的国家是马尔代夫,而我打算一个人飞去北欧。你妈妈说婚前不能在女孩身上花太多金钱,而我爸爸教我要败光男人的家产。我讨厌你在每一句话的开端都加‘妈妈说’这三个字,这让我总能想到以前背论语时的‘孔子曰’。你是个典型的妈妈控,这非但不能证明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只能说明你是个没断奶的乖宝宝。”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就像治好了多年的便秘。然后等待着他一脸歉意的、万般内疚的、泪声俱下的向我乞求原谅。
“我也受够了你没事就跟别的男人眉来扬去,彰显自己魅力无极限。我受够了你自以为是的爱情观,以为每个男人都是打着爱情的名义来免费嫖娼。我还受够了你模糊了爱情跟友情之间的区别,我对你的真心不敌小七对你的只言片语。
我们不欢而散。
陈毅驾着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有点担心他会分不清刹车和油门。
我和陈毅开始漫长的冷战,我删掉了所有关于他一切联络方式。我似乎已经忘了我对爱情的忠诚还有几分?前几天我还上杆子想跟他罗密欧与朱丽叶,但现在显然我们是以悲剧收场,我打算把他从生命中格式化。
可是没过几天,陈毅又开始打我电话发我简讯,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假装和我继续亲近,讨论下次约会的地点。
而我已经完全对他丧失了信心,他打来的电话我开始选择性接听,他发来的简讯我顺手就删。他想要跟我亲吻,我嫌他口腔溃疡。他下定决心给我买件像样的时服,而小七早已提前替我买单。他提出要带我去看海,我说最近身体有点欠佳。他想带我去探望住院的妈妈,我说我要陪爸爸溜狗。
我们就这样彼此纠缠着,我想尽快了解这段不痛不痒的恋情。
陈毅再次来找我的时候,顺顺正在向我求助如何让小七对他真情流露。有时候男人对爱情的自信心远远超出想像范围。陈毅一直觉得我这辈子非他不嫁,他的出现是为了成全我的人生梦想。顺顺一直觉得小七对他的好感还停留在潜意识,他要做的就是让小七对他敞开心扉。但很明显,这两个男人都打错了如意算盘。
当着陈毅的面,我主动吻了顺顺。他的嘴唇很柔软,吻起来的时候像吃QQ糖。他的舌头很有魔力,似乎知道我想的心事。他很配合的用手揽着我的腰,手掌厚实得像爸爸的背。
“你们在干什么?
陈毅把我和顺顺分开,像个中间裁判似得分开两个死死纠缠着的拳击手一样。他愤怒、屈辱、不甘,所有的表情都统统写在脸上。此时,他的妈妈正戴着老花眼镜在看某个频道的家庭伦理剧,不能帮他出谋划策了。
“在干情人之间该干的事情。”我抹了抹嘴唇,朝他挑衅。
“好,那你们继续……”
多亏顺顺出马,我和陈毅漂亮的分手了,小七差点开香槟替我庆祝。
小七还在为杰克守丧,她这次真的很认真。穿着白色的T恤和裙子,穿着白色板鞋系着白色的鞋带,她这身妆扮不是去打网球,就是在纪念那段她死去的爱情。
顺顺一如既往的抢占小七的世界。这个可怜的家伙,用他脏兮兮的手在肯德基当廉价的劳动力,舍不得买一件干净的衬衫,只为给小七买一瓶她随口提及兰蔻防晒霜。当他湿淋着身子给我们送来雨伞,我不知道他是纯还是蠢。
他是一个狂热迷,他喜欢抽水马桶的声音,喜欢节假日里飘荡着五颜六色的彩旗,他随身带着的手帕,上面染过的鼻涕和眼泪足够写一部中世纪史,这是他治愈忧伤的处方。他是个极度悲观主义者,却狂热的爱上了一个自恋狂。每周他都会换上干净的帽子和鞋子,这对于他来说是一场虔诚的圣礼。我拜读过他的文字,仿佛在重温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全是朴素明朗而又隽永清语的语言。很难想像过期的面包,发黄的毛巾,堵住的下水道会和他有什么关系。可就在他每天站在公寓楼下忍受风春日晒和白眼时,给我们送来可口的早餐时,他的优点一丝不挂的从血液里、骨子里窜出来,但依旧打动不了小七的眼泪。
直到毕业那天,顺顺抱头痛哭,说他喜欢的人其实是我。只是他已经没有了爱与被爱的权力。他的疼痛我懂,那种疼痛一点也不亚于看到昊泽发来的分手邮件。这是歇斯底里、躁郁症、毒瘾复发前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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