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時,楚英被一聲極低微的響動驚醒,輕輕掀起被子,下了床來,躡手躡腳走到門邊,拉開一道細縫,探眼一瞧,只見院中站著一人,一條褲腿在風中摔著,灌著風,發出嗖嗖的聲音,拍打著另一條腿,一根拐杖在陰森的夜里發出冷幽幽的光芒,楚英一愣,這不是那大姑娘的爹嗎?大姑娘寧愿自己不睡覺也給爹爹要了間房,他怎么反而不睡呢?正想著,又一條人影無聲無息飄至老頭跟前,低低的叫聲“爹”,楚英大驚,真是人不可貌相,自己當他父女兩是走江湖賣藝,沒想到,竟身手不凡,顯然大有來頭,女兒已是這樣,爹爹想必更加厲害,他二人裝成這模樣,又三更半夜的不睡覺,在這說話,定有什么不可見人的密秘。
只聽老頭問道:“如何?有動靜沒?”大姑娘冷笑道:“都睡得象死豬。”老頭點點頭,罵道:“要死便死回家去,省得在這丟青城派的臉。”楚英忖道:也不知這大姑娘說的是誰?想不到這小小店里竟有不少武林人士,青城派的人也千里迢迢的來到這里了。大姑娘道:“你生什么氣?他們睡得越沉越好,只是還有一人出去追揚州八怪,至今未回,這人不比那兩死豬,多有心思,我們須防著點。”楚英這才明白,原來吃飯時坐在隔壁桌的那三人就是青城派弟子,當時他們一邊吃飯一邊低聲說著要去岳州挖寶貝,想必這父女兩也知曉此事。
不想,老頭竟換了話題,恨恨道:“那臭小子,我非挖他雙眼,砍他雙手不可,哼。”楚英皺眉想:不知誰又得罪了這老頭,大姑娘生氣道:“你又這樣,人家是看咱們可憐,好心舍幾兩銀子,你倒多心。”楚英一愣,原來竟是說自己,正納悶,聽老頭道:“他哪里是好心,分明是垂涎你的美貌,故意接近你,博取你的好感。”楚英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趕緊捂住嘴,心說你閨女雖說有幾分姿色,卻哪里入得我楚英的眼?我眼里心里只有如歌,人世間其他女子與如歌比起來,皆如糞土。
大姑娘跺腳道:“你說的什么話來?人家身邊的姑娘就比我強千萬倍,哪里看得上我?公子分明一片好心,你何苦非與自己過不去?”老頭冷冷道:“你莫不是看上那小白臉了?要不然,為何處處替他說話?你要是敢動一點點心思,我打斷你的腿。”大姑娘哼一聲,扭過頭去不說話,老頭罵道:“賤人,見著小白臉就忘了自己是誰了,我當日便該打死你干凈。”
那老頭越罵越難聽,大姑娘只是不理他,他二人說話聲音原本就低,漸漸的更聽不清了,只看見大姑娘捂著臉似乎在哭,楚英氣想:哪里聽過這種做爹的,這樣羞辱女兒,旁人也看不下去了,我得上去說說理,正要開門,遠處傳來極細碎的腳步聲,父女兩也一驚,相視一眼,悄悄隱入廊角。
一道灰影躍過院墻,輕飄飄落在院中,警覺的往四周望望,見確實無人,才點著腳進了一間房,楚英認出這是青城派的大師哥,想必是摸清了揚州八怪的去向就回來了。父女兩又現出身來,看著那間房子直冷笑,大姑娘道:“我去聽聽,他去而復返,必是打聽到什么情況了。”老頭似乎仍在怒中,不悅道:“你回屋睡去,我去聽。”
大姑娘看看老頭的斷腿,擔心行動不便,不愿回去,老頭怒道:“賤人,你果然是嫌棄我這條斷腿了,當初,若不是為了救你,我又怎么會斷這條腿?”大姑娘委屈道:“我哪里有這意思,我不過是擔心你罷了,我對你從無二心,你也勿需這般侮辱我。”老頭氣咻咻的不說話,大姑娘也不說話,縱身躍在那窗戶下,老頭雖是一條腿,也毫不示弱,一點鐵杖,直起丈余,落在大姑娘身邊。
大姑娘抹了抹臉,移開些身子,老頭大怒,一把將她拉在自己身邊,大姑娘不樂意,又移開些,兩人便在窗戶下拉拉扯扯,楚英見著頗為納悶,哪有這樣的父女兩?正瞧著好笑,院里竟多了個人,青衫翩然,背負長劍,這人看著窗戶下的父女兩冷笑道:“兩位好沒意思,盡在人家門口干這沒臉的事。”若說憑兩人的功夫,院中多了個人,不該不知,只是顧著拉扯,耳目也不靈聰了。兩人驚了一跳,回頭看見青衫人,老頭跳上前去,怒道:“霍青然,你不與你師哥一處,半夜來干什么?”
那青衫人霍青然冷笑道:“真是笑話了,你們也不知是夫妻呢,還是父女呢,裝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三更半夜的蹲著我師哥窗戶下偷窺,反倒說我了?”大姑娘騰的紅了臉,老頭怒道:“當日斷腿之仇,今晚便與你來個了斷。”霍青然笑道:“如此甚好,我便將你那條腿也砍斷了,省著你跟著我們來回奔波了。”老頭鐵杖一抖,便動手,大姑娘攔道:“何苦這么魯莽,他們兄弟盡在,我們不是對手,且忍耐些罷。”老頭怒道:“賤人,我早便看得出來,你是忘不了他,當日若不是你也這樣攔著,我這條腿怎么會斷?”
大姑娘氣道:“你朝也罵,夕也罵,我今日索性離了你,由著你自個罵去。”一扭身,竟走了,老頭呆了一呆,想去追也不去追,霍青然冷笑道:“唉,我若是梅子,哪里有這耐心等到今天?早就一刀刺了你,遠遠走了。”老頭大罵:“無恥之人,定是你勾引梅子,才使她不理我,我今晚便與你拼了。”霍青然哼道:“我與梅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只恨你橫刀奪愛,原思量你好生待她,我也死了這條心,看來今日我是定要殺了你奪回梅子。”
楚英此時才明白,這父女兩原來是夫妻,這位霍青然似乎是大姑娘梅子娘原來的相好,老頭的腿也是被她這相好砍斷的。楚英想,這梅子與霍青然當真是挺般配的,不知如何,又嫁給了這老頭,這老頭又老又丑,娶個年輕美貌的媳婦,定是不放心,常常吃醋。
眼見兩人打起來,那房門開了,青城派大師哥步出,笑道:“五師弟,你來便來罷,如何不來見眾師哥,便打起架來?”霍青然抱拳笑道:“大師哥,你回屋繼續睡吧,我處理點私事,很快找你去。”那大師哥道:“嗯,是梅子的事吧,莫要勉強,莫下手太重。”霍青然道:“小弟聽從大師哥的便是。”那大師哥呵呵一笑,竟真的回屋睡去了。
老頭怒道:“青城派的人好沒道理,小的不懂事也罷了,老的也不管教管教。”霍青然接話道:“今晚我便管教管教人。”緩緩從背上解下長劍,狠狠道:“我只在你身上刺兩個窟窿便是,一個為自己,一個為梅子,你接招吧。”尚未出劍,只見黑暗處疾奔出一人來,竟是梅子,梅子一頭撲在老頭身上,抽泣半晌,方回頭對霍青然道:“霍大哥,梅子從小視你為親哥哥,望哥哥看妹子薄臉,往日恩怨情仇,一筆勾消罷。”老頭與霍青然同時呆呆喚道:“梅子。”
梅子哭道:“十年前,爹爹將我許配給無雙哥,命已注定,我今生生是無雙哥的人,死是無雙哥的鬼,十年夫妻,多少恩情。”老頭的臉一陣抽搐,沒說話。霍青然黯然道:“梅子,原來,我也是死了心的,只想著,你跟了他,若是幸福,我也為你高興,只是我知道,你不幸福,鐘無雙待你很不好,你又何苦這樣子受罪。”
梅子搖頭道:“霍大哥,你錯了,梅子很幸福。無雙哥待我很好,便是生些小氣,也是因為心里太在乎我。你若是還當我是十年前的妹子,便成全妹子吧。”霍青然默默無語。
老頭呆呆的看著妻子,眼中滾出兩行淚來,梅子瞧著他溫柔一笑,伸手摸摸他的臉,揭下一張面皮來,這老頭竟成一位俊俏的小伙子。楚英遠遠的瞧著,也傻了。
鐘無雙棄了鐵杖,張開雙臂摟住妻子,霍青然呆呆的瞧著,一語不發,轉身走開。
楚英閉上門,慢慢回想這一幕,覺得甚是感人,又思念起如歌來,不知何時,自己才能再見到她,更不知何時,如歌才能接受自己,突又想到,自己的流云劍仍握在如歌手中,便如自己的手被如歌握著一樣溫暖,不由得癡癡的想了一陣,又想起睡在隔壁的百靈,嘆口氣,心道,得盡快幫她找到她姐姐,自己也省了一份心,猛然想起百靈的姐姐叫“白梅”,剛才那大姑娘被稱做“梅子”,會不會就是同一個人?想著,又輕輕啟開門,卻見鐘無雙與梅子都不見了,霍青然卻仍立在院中,呆呆的瞧著黑暗中某一處。
楚英遲疑片刻,上前去,霍青然竟如無知覺一般,楚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正是梅子為救鐘無雙疾跳出來的地方。楚英見他心有憂思,只好悄悄走開去,霍青然卻又回過神來,道:“小兄弟慢走。”楚英歉道:“打攪兄臺了。”霍青然淡然一笑,道:“不要緊,小兄弟既然不早不晚此時出現,想必剛才經過都看在眼里了。”楚英點點頭。
霍青然徑直走到一棵樹下,靠著坐下了,楚英笑笑,也從旁坐下,霍青然十分高興,仰頭望天,也不管楚英是誰,所來為何,竟絮絮叨叨的回憶起自己與梅子來:
“我住山上,梅子住山下,我便常常下山去找梅子玩,我說,等我長大了,便娶梅子為妻,梅子聽了很高興,跳了一整天的舞給我看。
“到我們真的長大了的時候,鐘無雙來了,他是個大少爺,用黃金千兩為聘,娶走了梅子,梅子當時是不愿意的,但是父母之命,不敢不從。
“我下山找到她們,鐘無雙對她不好,罵她打她,我要帶她走,梅子卻不愿意,我一生氣,一把火把鐘家燒了,鐘無雙要找我報仇,不是我的對手,被我砍掉一條腿,我是為梅子砍的,誰讓他娶走我的梅子?誰讓他娶走了梅子卻不珍惜?
“梅子不理我了,鐘無雙卻總是跟著我要報仇,現在,他們都走了。這人世間的感情真是有意思啊。”
楚英心想,青城派與資水相距甚遠,梅子既然住在青城派附近,自然不在資水,仍不死心,問道:“梅子可是姓白?”霍青然驚奇的打量著楚英,搖頭道:“小兄弟說的哪里話?梅子原也不叫梅子,只因我名字里有‘青’字,我二人便合計給她取個小名叫‘梅子’,意為‘青梅竹馬’,唉,如今,她也不叫我‘青哥’了,改叫‘霍大哥’了,真是可笑啊。”又悲嘆起來。
楚英已知這梅子并非百靈的姐姐,心里失望,無心陪他閑聊,起身默默走開,霍青然已無知覺,靠著那小樹,竟睡著了。
楚英復回床上,忽而思念如歌,忽而著急尋找百靈的姐姐白梅,迷糊中竟覺得如歌就是白梅,白梅就是如歌,懵懵懂懂睡過去了,醒來已近午時,百靈坐在床邊,含情脈脈的看著他。楚英睜開眼睛,尷尬一笑,百靈嘆道:“英哥哥,你做夢都想著如歌姐姐呢?”楚英奇道:“你如何知道?”百靈道:“我看你一時笑一時愁的,如不是如歌姐姐,誰有這么好福氣呢?”
楚英不再理她,想起昨晚的事,趿了鞋子下床來,開了門四下望望,又關門回來,百靈奇問:“你找什么呢?”楚英笑道:“不過是看看什么時辰了,是否客人都趕路了?”百靈笑道:“昨晚那些人一早都走了,又到了幾批客人,只有我們未起身了。”楚英笑笑,整理衣冠與百靈下樓,行至一間客房前,卻聽到里面有人說道:“奶奶的,倒底是白云的女兒,下手狠毒。”
那日在南宮府上,楚英聽黑衣人說如歌的爹爹是白云,雖說當時如歌堅決否認,楚英也是有幾分相信黑衣人的話了,現在聽有人說“白云的女兒”,立時心里一緊,停了腳步,豎耳側聽,另一人笑道:“小么你也太大意,大魔頭的女兒豈有慈悲的?你現在還能說話,也算你命大。”那小么道:“呸呸,等我回到荊州,定讓她砍成八大塊。”楚英心頭一痛,又聽那第二人道:“輪不上你砍啦,此時,那丫頭也快到荊州了。大人對她志在必得,要動手也是自己動手,哪里輪到你上。”楚英驚得全身一顫,站立不穩,靠在墻上。
百靈不知原因,奇道:“英哥哥,你怎么樣了?”楚英顧不得理她,一腳踹開門,屋里坐著五六個黑衣人,楚英指著他們,喝道:“快說,如歌怎么樣了?”眾人只顧著說話,哪里料到門外有人偷聽,更沒想到有人闖進來,其中一人看楚英打量了一陣,起身道:“我認出你來,那日在蘇州,你就和白云的女兒在一起。”楚英冷聲道:“不錯,你們將如歌怎么樣了?”
那黑衣人哈哈笑道:“姓白的那丫頭,此時應該已到了荊州,肉在沾板上了。”楚英臉色煞白,一陣暈眩,那黑衣人見他如此,更加道:“只怕今日便沒命了,你遠在鄂州,想救也來不及了。”楚英心中一陣絞痛,踉蹌幾步,幾乎跌倒,忙扶住門,眼淚已滾滾而下,指著黑衣人,緩緩道:“此話當真?”那黑衣人哼道:“騙你作甚,那白云是大惡人,人神共憤,他的女兒,也是容不得,她又傷我兄弟,我等也對她恨之入骨。”那小么也道:“不錯,我恨不得親手殺了她。”
百靈此時已知這白云的女兒就是英哥哥的至愛如歌姐姐,見英哥哥臉色難看,忙上前相扶,楚英卻一把推開,蒼白的臉上大汗淋漓,他冷冷的看了看眾黑衣人,猛的轉身,出門而去,百靈哎喲一聲,也緊追而去。
楚英發了瘋的往前奔跑,百靈緊追在后,哭著喊道:“英哥哥,等等我。”楚英哪里聽她的,只顧往著荊州方向疾奔,百靈道:“你這樣子,就算累死,也到不了荊州。”楚英一腔悲痛,兩耳似空,百靈又道:“我們去買兩匹快馬,不是更快?”楚英這才停下來,流淚道:“甚好,快去買馬。”拉了百靈便往集市跑,果然有賣馬的,楚英也不說話,一眼瞧見一匹好馬,掏出銀袋往那賣馬的老漢手里一塞,牽了馬就走。老漢哪里見過這種買馬的,只想不賣,又舍不得一袋銀子,正喜滋滋的,百靈也牽了匹馬,兩人上馬而去。
鄂州離荊州并不是太遠,只是這市場上買的馬卻不是什么好馬,楚英心急似焚,恨不得一步便到荊州,保護如歌安然無恙,一腔怨氣便撒在馬身上,連連鞭笞,馬也累了,越跑越慢,楚英急得直跳,百靈心疼的勸道:“英哥哥莫急,如歌姐姐不會有事的,我看那些黑衣人太壞,說不定是騙你的呢。”楚英道:“就算是騙,我也要盡快趕去,總是趕緊見著如歌才安心。”
百靈道:“這馬腳力不足,你便是打死它,它也跑不快,不如我們邊走邊看,再有賣馬的,買匹更好的吧。”楚英知她是故意說話,讓自己平靜,不再說話,只是催馬加靴往前跑,突聞背后馬蹄聲急,更有人喊:“哥哥。”楚英立馬喜道:“玉兒,是你么?”
一匹白馬奔至面前,馬上人喝聲即停,正是楚玉,楚玉跳下馬道:“哥哥,你可是趕去荊州?”楚英道:“正是,玉兒,你如何來了?”楚玉道:“我是來找你們的。”楚英奇道:“我們?我們是誰?你如何知道靈兒的?”楚玉朝百靈一笑,拉著楚英道:“我說的‘你們’是你,如歌,還有許公子。”一聽“如歌”的名字,楚英心便緊了,急道:“莫多說了,如歌命在旦夕,玉兒,我們換馬,我先趕去荊州,你與靈兒慢慢跟來便是。”縱身下馬,牽過楚玉的白馬。
楚玉道:“哥哥,我趕來,正是要隨你一起去荊州救如歌,我相信,她會是我嫂嫂的。”楚英急道:“玉兒,你再誤我時間,便沒有嫂嫂了。”楚英從背上取下流云劍,遞給楚英,道:“哥哥,這劍是嫂嫂讓我交給你的,你拿著快去。”
楚英原以為流云劍一直在如歌手里,不想她已給了楚玉,心里不由失落,來不及多想,一把取過劍,飛身上馬,往前而去,剛奔出幾步,又回頭道:“玉兒,”楚玉笑道:‘你放心走吧。靈兒是你妹子,也是我妹子。”
百靈一直靜靜的看著他,靜靜的流出淚來,楚英嘆口氣,心里道聲“抱歉”,策馬馳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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