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言闻言,当即便取下头上的那支碧玉簪子,那一头青丝仿若潮水一般倾泻而下。阳光之下,那青丝之中,竟隐隐闪耀着银光。晏殊言将簪子抵在脖子上,冷冷地看着临钰,连带着声音也冷凝了几分:“临钰,若你敢伤我的孩子丝毫,我便随他而去。”说罢,她手下稍稍用力,那尖细的簪子刺入脆弱的皮肉,鲜血缓缓渗出,那抹殷红让临钰的双眼也有了几分疼痛。
站在远处的相思忽然见事情竟演变至这番境地,担忧不已,却又不敢上前,以免惊扰两人。
临钰看着晏殊言,她面容决绝而坚毅,他相信她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他终究是苦笑着对她说道:“事到如今,你还是这般。你所有的肆意妄为,不过是仗着我舍不得。可是,即便你如今心系韫彧之,心系与他的孩子,我依旧舍不得眼睁睁看着你为他们伤了自己一分一毫。罢了罢了,你要去那拘月楼,那便去吧。若是不如此,我怕也留不住你了。”临钰说罢,迅速地转过身去,眼角有晶莹一闪而逝。而后,他艰难地迈开步子,朝外走去。他走得极慢,一步一踌躇,只有他自己知晓,他终究是心存痴念,在默默等着晏殊言的挽留。
“临钰。”身后,晏殊言放下簪子,开口唤道。
临钰闻言,面上渐渐有了一丝喜色,他转过身去,看着晏殊言,一脸希冀之色。
“临钰,终有一天,你会遇见那一个对的人。”晏殊言看着临钰,脸上浅浅的笑意多了几分真挚。
临钰闻言,怔怔地看着晏殊言,她的话,是如此风轻云淡。可是,这本是轻若鸿毛的一句话,却仿若一座巨山,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强颜欢笑地点点头,继而便转身踉踉跄跄地走远了。她今日,能微笑着与他作别,大抵,这一生,她与他之间,从此不再有爱恨。他是多么希望她恨着他啊,即便画地为牢,他还能在她心上占有一席之地。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主子,奴婢为你包扎伤口。”相思见临钰远去,这才匆匆走到晏殊言的身边,出声道。
晏殊言摸着颈间的伤口,不以为意地说道:“不过是些小伤而已,无须管它。相思,若你愿随我一同去拘月楼,那今日你便去收拾收拾你的行装,明日一早,我们便去那里。”而她,在这帝宫之中,不过是个过客而已,又何须为这些身外之物而劳心费力?
“主子,你去哪里,相思便去哪里。”相思闻言,坚定地说道。
第二日清早,晏殊言便只带着相思一人去了拘月楼。
临钰知她要来此处后,昨日便已吩咐了一众宫人,连夜将这拘月楼里里外外、彻彻底底地清扫修理了一遍。如此,晏殊言与相思住进来后,便也无须再费力地打扫了。
“主子,这拘月楼里会不会太清净了些?”相思才到拘月楼,环顾四周,见空无一人,便有些胆怯地说道。这拘月楼紧邻冷宫,先帝逝世,这冷宫中的妃子们,也早已被悉数送出宫去了,是以,如今的冷宫,更显萧瑟与荒芜。
晏殊言闻言笑笑,对相思说道:“在这世上,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心。再者说,这世上究竟有没有鬼,依旧是个不解之惑。”
相思见晏殊言如此淡然,便也大着胆子说道:“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奴婢不曾做过坏事,即便这世上真的有鬼,也不会来找奴婢。”
晏殊言赞同地笑着点点头。
……
五月在大好的阳光中匆匆写下了结局。晏殊言在拘月楼中,日日抄写着佛经,为腹中的孩子祈福。她的身子愈来愈虚弱,时常咳血,动辄便心口绞痛,便连头上的白发也日益多了起来。有时,晏殊言会想,她大抵是捱不了多少时日了,如今,她只求上天能可怜可怜她,让她活到将孩子生下来。
六月来临后,帝京的天总也不见晴。被挑去筋的手脚,伤口早已愈合,但却自此落下了病根,一到阴雨天气,总是酸痛不已,即便只坐在那里,也着实难熬。晏殊言腹中的孩子已有八个月,即便她如今身子不便,走路也有些困难,但她也会让相思搀扶着自己在拘月楼中四处走走。近来,她咳血的次数愈发频繁,心绞痛也时常困扰着她,晏殊言更加确信,自己或许真的是大限将至了吧。
阴雨绵绵的六月终于过去了,七月的太阳却毒辣不已。除却腹部,晏殊言整个人日渐消瘦,相思想为她寻太医来瞧瞧,也被晏殊言阻止了。七月初三,是韫彧之的生辰,去年今日,她还在想方设法地离开他,如今,她却对他朝思暮想。时过境迁,世事无常,说得大抵便是如此。
七月初七,乞巧节。帝京中一片繁华之景,而这帝宫之中,却依旧清冷得很,不曾有一丝喜气。晏殊言今日又咳了几道血,愁容在她的脸上升起,一直不曾消散。今日,她总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相思,你能搀扶着我去上面吗?”晏殊言忽然指着拘月楼的最顶层,对相思说道,“今夜帝京之中定会烟火漫天,我想去瞧瞧。”
“主子,如今你身子不好,腹中还有孩子,腿脚也有些……不便,这拘月楼又这么高,奴婢委实有些担心。主子若想要看烟火,奴婢去与陛下说一声便是了,主子在这拘月楼的院子里,也能看到那漫天的烟火,丝毫不逊于帝宫之外的那些。”相思闻言,有些为难地说道。晏殊言在这拘月楼中,一向都是“安分守己”的,不曾如今日这般,突发奇想地要登高看烟火。她一反常态,令相思的心隐隐有些不安。
“罢了,罢了,我不看便是了。我今日忽然有些想吃四喜丸子,便劳烦相思你去御膳房为我走一遭。”晏殊言闻言,沉默片刻后,便对相思说道。
相思闻言,心中的那抹不安又加深几分,但见晏殊言还坐在桌前,手中的笔也不曾放下,她便道自己会快去快回。晏殊言见相思走远后,又痛苦地咳嗽了半晌,等那阵心绞痛消失后,这才挣扎着自飞椅上站起身来。她的右臂上挂着一卷画轴,左手自烛台上取下一支蜡烛,踉踉跄跄,极为费力地朝楼上走去。
她紧紧靠着墙壁,一步一步地挪上楼梯,那年代久远的木质楼梯“咯吱咯吱”作响。一路上,晏殊言将每一层中所有烛台上的蜡烛悉数点亮,一时间,光明充斥着整座拘月楼。晏殊言到最顶上的那层楼时,早已大汗淋漓,累得只感觉自己的手脚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她站在顶层朝下望去,密密麻麻的经书,摆满了所有的书架,倒是极为恢弘的景象。这顶层,大抵才是那开国皇后以前住的地方,起居之物倒是简朴,目之所及,也都尽是些书籍。
晏殊言翻看着那些书籍,有些感慨。从字里行间,她大概能看出这书主人的棱角与七情六欲,被岁月磨平的痕迹。
“嘭”的一声,夜空中绽放出一朵绚丽的烟火。晏殊言听闻动静,便一瘸一拐地来到窗前。拘月楼高约百尺,在帝京之中,当属最高的楼宇。是以,她在这拘月楼的顶层,便轻而易举地将帝京繁华的夜景尽收眼底。朱雀长街上一路花灯相随,绚丽的烟火不断升起,河畔的画舫之中亦是灯火通明,美得不可方物。可是,这热闹的喧嚣之中,却没有她,也没有他。她还清晰地记得,他牵着她的手,穿过汹涌的人潮。花灯重重,他与她相视一笑,深海之深,不抵他眼中情深。一切恍如昨日,一切宛若梦境。
晏殊言取下画轴,将它缓缓打开。高高的留仙殿,如墨的夜色被那绚丽的烟火照亮,宫灯随风摇曳。晏殊言与韫彧之执手站在留仙殿前,远处,是万家灯火。他看着她,眼中的温情,仿若是四月天里的暖阳,她此生大抵难以再见。如今,相似而熟悉的画面重演,只是她的身边,再也没了他那温暖的目光。
楼中传来一声响动,晏殊言以为是相思回来了,正欲开口,便又生生停住。御膳房与这拘月楼相距甚远,若是没有一个多时辰,相思定然是赶不回来的。而如今,距相思离开最多也不过才大半个时辰罢了。晏殊言这般想着,便忽然变了脸色。临钰如今定然是不会来这里,帝宫中的宫人们自然也不敢无视皇令,这般想来,兴许是苏相派来的人。
晏殊言这般想着,便轻轻地退回到开国皇后所住过的屋子,只是,她如今一瘸一拐,脚步声有了轻重之分,自然难以逃过那杀手的耳朵。那杀手听闻动静,当即便提着剑,脚步轻快、身轻如燕地朝顶层掠来。晏殊言环顾四周,在那墙上看到一把金龙刺剑,当即便将这剑取下,拿在左手中,冷冷地注视着门口。如今,除却相思,宫中无人会来这里,若想活下去,那便只得靠她自己。
那杀手来到顶层后,见着手拿金龙刺剑的晏殊言,有些不屑地笑了笑,说道:“雇主以五千金的报酬雇我入宫来杀你,我却不曾想,他竟是让我来杀一个跛子。不对,你的手,也是有问题的。雇主这般不相信我这江湖第一杀手的实力,倒是让我有些伤心啊!”
晏殊言看着眼前的杀手,自嘲地笑笑,说道:“大抵是苏相太高估我晏殊言了吧,否则,又岂会劳力伤财地雇你来此呢?”
“晏殊言,今时已不同往日了。或许你当日以一人之力让那阎罗殿覆灭,但你如今已被挑去了手筋与脚筋,即便今日来这拘月楼的只是个普通人,你的小命,怕是也保不住了。”那杀手闻言,不屑地说道。
晏殊言心口又是一阵绞痛,她脸色白了白,鲜血自嘴中涌出,衣襟上血迹斑斑。那杀手见状,笑得更是厉害了:“看来,即便我今日不曾前来此处,你也怕是活不了几日了。既然我如今已经来了,那便好心地送你一程!”那杀手说罢,便利剑出鞘,一步一步朝晏殊言走来。
“我出万金,赎回我的命,可好?”晏殊言拭去嘴角的血,看着那朝自己走来的杀手,出声道。她如今,根本就不是此人的对手,为了孩子,她也只能做个贪生怕死之人。
那杀手的步伐停顿片刻,似是在衡量她所说之话。“若你想要更多,尽管开口。”晏殊言见那杀手有一丝犹豫,便又急忙出声说道。
谁知,那杀手笑笑,颇有些惋惜地说道:“倒真是可惜了,若你先在苏相之前雇我,我定然是愿意为你效劳。可是,我是江湖上的杀手,既在江湖,自然是以‘信’为重。”说罢,杀手又继续提着剑向晏殊言走来。
寒光在晏殊言的眼前一闪,那剑便来到晏殊言的身前,晏殊言见状,再也顾不得其他,当即便将内力注入那金龙刺剑中,奋起抵抗。那杀手见状,一时之间竟有些怔愣,大抵是他不曾料到,晏殊言竟会用左手使剑。
晏殊言看着那杀手,冷冷一笑。或许,临丰帝当初也不曾料到如此,是以,那皇室死士才不曾挑去她左手的手筋。她年幼的时候,是个左撇子。当年,她代替阿弟入宫,为了不被人起疑,她从此便渐渐开始用右手写字练剑,但左手剑法,她依旧用得顺手。
杀手看看自己腹部上的伤口,看着晏殊言的眼中多了一丝恼意,继而便不再轻敌。他知晓晏殊言的命门是她被挑去脚筋的那一只脚,是以,他便专门朝着这一处攻去。晏殊言如今身怀六甲,又被挑去脚筋,实力自然是大不如前。但是,如今她想要活下来的想法,却比从前要强烈得多。虽说她在将才的交战中受了几处伤,但也不过是些皮外伤而已,倒还不算严重。可现下,她的小腹却忽然一阵绞痛,晏殊言再也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在她那双带着血色的眸中,那道黑影,拖着长剑,一步步向她袭来。那长剑划破空气,带着风声,朝她的腹部刺来。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
晏殊言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愈来愈模糊,最终,一切归于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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