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还弥漫着琼脂的淡淡余香,夜色之中,秋风也在呜咽着。韫彧之衣着单薄,衬得他愈发瘦削,他抱着酒坛,站在高高的留仙殿外,眼神空洞地看着南韫京城中的点点灯火。因着晏殊言“逝世”这一事,不仅宫中寂静得令人心头发颤,便连往日里热闹的京城夜市,如今亦是有些冷清,路上连三两行人也不见有。
“晏晏。”韫彧之轻呼一声,继而,又喝下一大口酒,却猛地咳嗽起来。这咳嗽声在这寂静的夜中,显得如此的撕心裂肺,仿若是病入膏肓之人垂死前的挣扎。
半晌之后,留仙殿前的地上醉倒三三两两的空酒坛,空气中那琼脂的淡淡香气,如今也悉数被这浓烈的酒气所遮盖。韫彧之无力地坐在地上,望着头顶上这片无星无月的夜空,黑沉沉地,仿若要压下来一般。他醉眼迷蒙,但却依旧口齿不清地喃喃道:“晏晏,晏晏……”仿若她还在他身边。
子时,便是晏殊言与拓跋铮约定离去的时辰,现下虽才至亥时,但这便意味着,她在这南韫皇宫,不足一个时辰驻足了。是以,在离去之前,她只想再偷偷看韫彧之一眼,一眼,便足矣。因着韫彧之下令禁止任何人前来打扰,是以,这留仙殿下的四周暗卫极少,更不见宫人。晏殊言灵活地避开暗卫的巡逻,一步一步登上这高高的留仙殿。
高处不胜寒,更何况秋意太浓,连夜风也带着几分肆虐的寒意。晏殊言登上留仙殿时,一眼便瞧见衣着单薄,醉得不省人事的韫彧之。那萧瑟的秋风,恨不得在他的身上刻出几道伤痕,她见此情此景,竟有些不忍离去。此去一别,今生再无相见之时。
晏殊言走上前去,将韫彧之扶起来,搀扶着他走进内殿。虽说韫彧之此前忙于政事,去留仙殿的次数并不多,但宫人们又岂敢马虎?是以,这留仙殿中一尘不染,更是一应俱全。晏殊言扶着韫彧之,让他躺在了软榻上,又为他寻来暖和的被子盖在身上。她坐在榻前,低头凝视着他的睡颜。她闭着眼,手拂过他的眉眼、鬓角,誓要将他的模样深深镌刻在脑海之中。而后,她终于下定决心收回了手,站起身来,正欲离开。
谁知,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拉住了她。晏殊言受惊不小,缓缓地回头望去。
韫彧之半起身,那被子滑落在地上,他眼中不见一丝清明,双眼迷蒙地望着她。他看了她半晌,有晶莹在他的眼角闪烁,他低声唤道:“晏晏,你回来看我了。”
闻言,晏殊言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韫彧之他醒了。他是醒了,只是,他一直醉着。
“你能入我的梦来,我已心满意足,”韫彧之死死地攥着她的手,面上带着孩童般的笑容,语气之中有几分祈求,“真希望这一场大梦,便是我的一生。”
闻言,晏殊言眼角的湿意更深,她反手握住韫彧之的手,另一只手则为他捡起地上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她柔声说道:“快些睡吧。”
谁知,韫彧之却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被笼罩在一片温暖与酒香之中,眼前黑暗,心却是暖的。耳边传来韫彧之的声音,湿热而浓烈:“晏晏,若你当时有了我的孩子,是否,你如今便不会这般铁了心离开我?”
晏殊言还不曾反应过来,他的吻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让她毫无招架之力。“晏晏,晏晏……”他的一声声呼唤,仿若魔音,将她的神志抛至九霄云外,她的思绪仿若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着这声声呼唤在浪潮中颠簸。不知是这陈年的酒香太过浓烈,还是这热切的呼唤太过热烈,她竟也有了一丝醉意。她这一生,束缚太多,羁绊太多,是以,她鲜少有醉的时候,更何谈不问结局的放纵。如今,此去生死未卜,而挚爱成狂,那便让她放纵这一次罢。
如约而来的莫语,一身黑衣,隐匿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主子与他说好,今夜子时便随同他一起离开,拓跋铮这才助他潜入皇宫。好在那暗影被拓跋铮派离皇宫,未曾回来,是以,他才能在这宫中来去自如。主子与他会面后,正欲随他一道离宫,只是,路过这留仙殿,主子脚步却不愿再前。她迟疑许久,终究还是对他道,要上留仙殿去一趟,让他在此处等着她,至多一炷香的时辰。如今,子时已过,主子却迟迟还不曾从这留仙殿下来。究竟是为何,他不愿去想,更不敢去想。莫语站在这黑暗之中,仰着头,一直望着那留仙殿。他身份低微,自知配不上主子。在他心中,他对主子存了爱意,于主子而言,便是一种折辱。可一想到主子那韫彧之在一起,他的心,便酸涩得厉害。可爱而不可得,大抵就是如此。
“走吧。”不知何时,晏殊言竟来到莫语身后,低声对他说道。
闻言,莫语这才回过神来。他转过身来,望着晏殊言,脸上的笑容有一丝僵硬:“主子……”
“都怪我,误了时辰——我们快些离开吧。”晏殊言说道,便径自在黑暗之中朝前走去。
莫语有些失神地望着黑暗之中那一抹纤细的身影,好半晌才抬起脚步,定定地追了上去。
好在拓跋铮他安排得当,晏殊言与莫语终究还是顺利地离开了南韫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这个她生活了大半年的地方。这大半年,仿若南柯一梦,而她梦醒之后,便只剩下无尽的失落。
晏殊言有些失魂落魄地随着莫语向他下榻的小院走去,谁料,拓跋铮竟在途中等着她。更深露重,他还披着斗篷,在夜色之中等着她,看样子,是有话与她讲。
“主子……”莫语有些不放心,迟疑地开口道。
“你先走,我随后便来。”晏殊言望着莫语,朝他点点头。莫语见状,虽对拓跋铮有些不放心,但知他确实有心帮主子,最终还是毕恭毕敬地朝他微微行礼,以示谢意,这才离开。
“这次幸得你的帮助,我才能顺利地离开,实在是无以为报,”晏殊言望着拓跋铮,眼神诚恳地说道,“只是,这三更半夜,你为何还在这里等着我?”
“若你按你我约定之时离开,我自然不会在这萧瑟的风中等着你。如今,我既在此处等着你,定然是有话要与你讲,”拓跋铮看着晏殊言,悠悠地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女子,如今,我已将话说得如此明白,你也定是知晓了我要与你说的话,究竟是什么了吧!”
晏殊言又岂会不知拓跋铮他为何而来?单见拓跋铮在此处等着她,她便已猜出几分,如今,他又将这话说得这般直白,饶是她不懂这人情世故,如今也知晓了。是以,她沉声应道:“今日确是我的过失,误了时辰,但我定会遵守我的诺言,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眼前。天涯两端,各自安好。”
拓跋铮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本来不愿如此,伤了你的颜面,只是你今日迟迟不曾出宫,让我有些担忧,你心中对他还不曾放下。如此,便……”
“你放心,我晏殊言以命起誓,此生若再与他相见,便不得好死。我明日便会离去,今夜,还有与我相见的友人,”晏殊言正色而凛然,她朝拓跋铮拱拱手,道,“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拓跋铮亦朝她拱手道。
晏殊言转过身去,身影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
拓跋铮站在原地,望着晏殊言的渐渐模糊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喟然。她确实是位不同寻常的女子,世间有几个女子能如她这般?如此一位有计谋、有智慧的女子,若真成为韫彧之的皇后,有她相助,这天下,迟早便是他的囊中之物。只是可惜了,她不仅是北临人,更是临丰帝喉间的那一根刺,不除不快。这也便注定了,今生她与他,终究是情深缘浅,一北一南,分隔于天涯的两端。
“保重!”拓跋铮望着那早已看不清轮廓的背影,轻声说道。
小院之中,不止有莫语等着她,还有许久不见的沐覃凌与洛千城。
沐覃凌见着她,向她扑过来,紧紧地抓着她的手,难掩激动的神色,语气热烈地喊道:“晏姐姐!”
当时在东垣,她与晏姐姐被那拨杀手追杀,晏姐姐走火入魔,将那拨杀手杀尽之后便没了气息。好在晏姐姐在那才子大会上得到那九转还魂丹,才得以死而复生。当时,那南韫新帝赶了来,为了晏姐姐的性命,她便答应了那南韫新帝,让他带走了晏姐姐。此后,她便一直不曾得到晏姐姐的消息,还以为是晏姐姐她伤势太重,不曾醒来。后来传出南韫新帝的宫中多了一位来历不明的贵妃,她这才知晓,原来晏姐姐她醒来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成为了南韫新帝的妃。她本以为,从此以后,晏姐姐便能与那南韫新帝有一个美好的结局。谁知,因着晏姐姐的身份,出了如此变故,晏家危在旦夕。恰巧她与洛千城游历到此处,又偶遇莫语,是以,洛千城便让莫语传信与晏姐姐,道是愿让东垣来助晏家。谁知,晏姐姐却让莫语捎来书信,让他们勿要插手此事。后来,她又从莫语口中得知,晏姐姐会回北临营救晏家人,是以,她便与洛千城留在南韫的京城,与她相见。
“覃凌,当真是许久不曾见了。”晏殊言望着沐覃凌,眼角弥漫着笑意。有这个女子的陪伴,那一段路程,她不曾感到孤独。看着站在沐覃凌身旁的洛千城,她眼角的笑意更深:“你与这小子,可是?”
闻言,沐覃凌面上浮起一片绯色,颇有几分小女儿家的扭捏。好半晌,她才支支吾吾地对她解释道:“千城他来我家提亲,因着他的身份,爹娘死活也不同意。是以,我便与他一同私奔了出来,游历天下。待有朝一日,我爹娘松口,我便再与他一同打道回府。”
闻言,晏殊言心中甚是欣慰。当年,那个一直巴巴对她好的女子,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归宿。
“晏家之事,你当真不要我们出手?”洛千城在一旁出声问道。
闻言,晏殊言多了几分正色,她看着洛千城,坚定地点点头,答道:“若是东垣出手,挑起了两国间的战争,女帝自然也是为难的。更何况,我也不愿你们牵扯进此事,否则,我会愧疚的。再者便是,如若东垣当真出手,我晏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在世人眼中,从此便坐实了。是以,此事,你们便勿要插手。我自己回北临去,是生是死,便只得看自己的造化了。”
“主子,我随你一道回去。莫语绝不会让主子死在莫语前!哪怕莫语粉身碎骨,也要保得主子全身而退!”莫语来到晏殊言身前,面色坚定地说道。
“如此,也好。”晏殊言望着莫语坚毅的脸,应道。
……
两匹骏马在晨曦之中疾驰,马蹄哒哒,似是唱着一曲悲壮的离别曲。骏马之上,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仿若误笔的水墨丹青,分明是不经意间,却又勾勒出非凡的美。
“你说,晏姐姐她此去北临,日后与我可还有相见之时?”红衣的少女依偎在身形挺拔的男子怀中,问道。
“如她所说,终究是看她的造化了。”男子叹了一口气,伸手摸摸少女的头,将她抱得更紧了。是他三生有幸,所以此生才会与她相遇。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