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云舟》第31章 洛阳

    开福寺的正慧大师，据说年纪已经将近八十岁。但是看上去却清瘦矍铄，常年素衣芒鞋，倒是个真正的功德圆满的大师。大师少年孤苦，在洛阳城依白马寺中一位叫做宗纯的僧人生活，后宗纯病故，大师心感宗纯多年照佛，便出家为僧。后云游四方，直到十多年前来到清远城，这才停留下来，做了开福寺的住持僧。
    梦瑶带着清乐楼诸人来拜见时，大师正坐在草席上打坐。听得侍从僧说是清乐楼的行首梦瑶姑姑，便命赶紧唤进来。
    梦瑶以及桑青、云舟、明月、青云，一共五人，前后逶迤走进禅堂。正慧大师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夏布僧衣，脖颈中挂着一串细珠檀木念珠。见到梦瑶，很是高兴的忙让她们坐下。
    梦瑶等人方拜见完毕，正慧大师便吩咐小沙弥奉茶。看到眼前云舟和明月二人有些眼生，便问道，“这两位小檀越倒是从未见过呢。是新来的孩子吗？”
    梦瑶摇头，“是我收留的孩子，小孩子家不听管教，怕扰了大师清修，所以大师一直未曾见过呢。”
    正慧大师那双看过了世事变幻的眼睛，打量了云舟和明月二人一番，便默然不语了。梦瑶看大师表情，似乎有话要说。但是碍于人多嘴杂，只好装作若无其事。
    众人面前一各一方小小的食案，小沙弥一次奉上白瓷茶碗。煮好的茶汤有着青碧之色，泛着丝丝甘甜。梦瑶捧起茶碗，轻啜了一口。只觉得那茶汤微微苦涩，但是入口即化成一种甘甜，还带着淡淡香气。只是说不清那香气从何而来。
    “大师的茶茗，都是世间少有呢。”梦瑶赞不绝口，“这青茗却似吴越之地的春茗，而这谁嘛，似泉水，但又比泉水深厚，却不知是何水呢？”
    正慧大师呵呵一笑，自饮了一口，“梦瑶姑姑真是会夸赞人呢。山寺当中，哪有那么多稀罕之物。这青茗自是故人所赠，而这水嘛，却是一位少年去岁在寺中逗留，埋下的雪水呢。”
    “却不知是何人，光是这份心，就足以令人赞叹了。”梦瑶不由自主地赞叹道。
    桑青姑姑品了一口，却兀自摇头笑道，“看来这送茶之人有些心急呢。还未长好的雨前茶，虽是清香，但终究少了很多厚味。一泡二泡尚可，三泡就全完索然无味了。”
    正慧大师呵呵笑道，“听闻清乐楼的几位姑姑都是极清雅的人，今日里老僧也算领略了。桑青姑姑不仅琴技超群，连品茗都是如此如此精深哪。”
    桑青姑姑摆手说道，“只是我一点爱好罢了。大师如此说，倒让桑青心中惭愧。”
    梦瑶姑姑却道，“我虽幼年生长江南，但是性子时常急躁，却不及桑青如此沉静，方能品出茶中之味来。”
    “行首大人自有许多事要操心，我这无用之人，只每日教教琴，可不是须得这些小小的爱好消磨时间嘛。”桑青笑道，边捧起那白如雪的瓷器，光影之下，瓷胎薄如白绢。茶汤已经成淡淡的鹅黄色，可是喝起来却甘甜可口，一点刚才的涩味都没有了。
    她性子倒和银虹姑姑相似。只是银虹姑姑是天性里的雍容舒缓，看起来仍旧和她以往家道未衰时做千金小姐的气度一样。任何事都不着急，沉稳笃定。但是桑青姑姑身上，却仿佛有着无数的经历，就像冬日里悬崖之上的一株老梅，舒展而苍劲。
    云舟默默喝着茶，连气息都克制着。刚才正慧大师的目光看过来这边，云舟很自觉地那双眼睛虽然慈悲但是却深沉，好像能把她看透了一样。尤其当他不经意的皱了一下眉头，云舟直觉上感到正慧大师对于她和明月可能有些微词。但是这样没有缘由的微词，让她摸不着头脑。
    明月倒是兴致勃勃地听着大师和姑姑们的谈话。刚才的细微波动，她浑然不知一样。许是她并未如云舟一样心细如发罢。云舟只好暗暗告诉自己没事，边继续听着他们的谈话。
    “梦瑶是江南人，却从没有听你说起自己的身世呢，桑青？”正慧大师慈颜问道。他年过古稀，对于这些身处风月场的女子，也将他们当做因为宿世孽缘在红尘受罪的可怜之人。所以言语之间，总是有几分慈悲和怜惜。
    桑青却是微微一顿，“过往如浮云流水，大师，往者不可追，来者不可待，即使记得过往又能如何呢？”说罢，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凝噎滞涩。她本来就显得沧桑的面庞，充满了悲恸，但是却强忍着极力不表现出来。
    “连你都说了，过往如流水。若是一直执着于过往，人一辈子得背负多少悲伤。那样活着，不是太过于辛苦吗？”大师轻声劝慰，“人活世上，多的是苦痛，少的是欢愉，每个人莫不都是如此啊。”
    梦瑶姑姑亦是唏嘘。清乐楼中的每位女子，不都是背负了无法说与人的辛酸。她自己不也是如此。但是一味地回忆过往，不也无能为力吗。
    “听闻大师在洛阳时，是在白马寺中出家？以后可回去过洛阳吗？”梦瑶问道。这样既能与大师叙旧，又能听听洛阳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山门虽然说是清净，但是消息传递，也是快速异常。更何况，京城之中的几所大寺，又有哪所没有与京中达官显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少小离家，如今已是两鬓霜晨，老僧怕是不能生回洛阳城了。”正慧大师说道。乡梓之情，谁能忘怀？即使如他这般垂垂老矣的山门老僧，也是难以忘记故里。
    “大师身体这般硬朗，谁说就不能回洛阳城了？”梦瑶笑谑道。“被桑青一阵丧气话说的，怎的连大师也如此这般的感伤了？”
    正慧大师爽朗笑道，“正是，正是。恐我真是老朽了罢。”
    “大师和姑姑如何都如此眷恋洛阳城，难道清远城真就这么不如洛阳吗？”一个娇嫩的声音突然说道。却原来是一直笑脸在下首的明月。
    “小姑娘，是觉得清远城要比洛阳还好吗？”正慧大师逗笑道。这小姑娘的面相奇特，只是双眸之中含水太多，是一双真正的桃花眼呢。这样秀美容貌，加上这一双桃花眼，以后保不准要被人说成红颜祸水。但是，谁知道呢，如此的相貌，有另一番际遇也是说不准的事。
    “洛阳城又不是我的家乡。我是在清远城长大的呢。大师您爱慕乡梓，小女难道就不眷恋自己的家乡吗？”明月却是一副倔强而精灵的模样。
    正慧大师被明月这么一问，倒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小姑娘所言极是啊。呵呵。我离开洛阳城时，也不过你这般的年纪，可是对洛阳城却始终魂牵梦绕啊。后来皇魏迁都洛阳，听说如今的洛阳城，不仅屋宇严整、宫苑华丽，而且更是被称为佛国。老僧真是神往。”
    “大师以前所居的白马寺，又是如何呢？”明月问道。
    正慧大师轻啜一口清茶，幽幽而道，“白马寺乃是佛教传来中原的第一座寺庙。西域称为伽蓝，而中原成为佛寺，这寺的称呼就是从白马寺而来。老僧那时尚且年幼，还不及小檀越这般年纪。白马寺经历战火乱离，尚且萧条。唯有寺中清凉台，地势开阔，老僧最喜去那里。晴朗日子，能望见北邙一带。人世代谢，不就如北邙山一般，过往尽皆埋葬，而来者犹自沉迷不悟。”
    正慧大师说的感伤。但明月一个小姑娘，却只觉得那洛阳城白马寺未曾有什么吸引人之处。“大师可曾去过洛阳大市吗？”
    正慧大师莞尔一笑，“小檀越却晓得洛阳大市呢？只可惜老僧当时，洛阳大市还未建起，尚且只是前代一片残垣断壁。你倒可以问问你们梦瑶姑姑，她可是在调音里御灵院生活过的。”
    “姑姑一向很少和我们说起从前，关于洛阳，就说的更少了。”明月似乎有点埋怨道，“调音里又在哪里？”
    梦瑶和桑青都笑将起来。明月自小比较多古灵精怪，对繁华之地更是多有好奇之心。只是碍于梦瑶的严厉，才一直隐忍。今日里正慧大师面前，她且不知要如何一直追问到底呢。梦瑶只好接过她的话，说道，“洛阳城中宫城在城北，白马寺便在宫城的西边紧挨着通商里。洛阳大市东边便是金肆里、通商里、达货里，居住着南来北往的商人；南边为调音里、乐律里，则是乐户所居，风月场自然也在其中；西边为退酤里、治觞里，则是酿酒闻名；北边则是慈孝里、奉终里，都是些棺材铺。”
    “洛阳大市在孝文皇帝迁都之后，才渐渐热闹起来。尤其是每年上元节，洛阳大市都有花灯节。从白马寺道皇女台，一路灯火通明。仕女游人，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大家正听得梦瑶说话，一直没有吭声的云舟却很小声地问，“那御灵院呢？姑姑可知道御灵院的杨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