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的明月轮转,日头升落,时间一路从皇宫转往北,直去了灵州郊外一汪碎镜散落似的明湖边上的那座二层小楼。经过数日的调理,杨曦已经不再昏迷,并完全可靠自己的元气渐渐恢复气息血脉运行,他已经不需要每日食用噬参虫了,但身体仍然未恢复至常人水平,秦月灵调了一副回补元气的方子,一日两次给杨曦服用,效果也很显著。
此时际三人正在桌前吃饭,只闻筷落盘碗之声,不听半点言语。直至饭后,秦月灵开始收拾桌子,杨曦想要帮忙,却被其一把按下,“你身子还弱,先歇着”,然后便一头忙去了。
杨曦只好回坐桌前,看着秦月灵端着盘碗等物向厨房走去。桌子另一侧的婵娟姑娘抬眼看了看杨曦,道:“我再看看”
杨曦听后,忙伸了手过去,同时说道:“有劳了”
指尖轻按于脉络之上,一起一伏间,轻重缓急,虚空扎实,片刻即知。婵娟姑娘收了手,目光凝滞间,略思了须臾,道:“嗯,再调养个两三日,便差不多了”
“调养完,是不是就可以上战场了”杨曦紧问。
婵娟抬眼再望杨曦,眼神略显吃惊,随即又平缓如流水,道:“想上战场,那得再调养三个月”
“三个月?”杨曦惊道。
“对啊,要想稳妥些,起码一年”婵娟再道。
“一年?”杨曦更为诧异道,话语声反倒小了下去。心想别说一年,眼下一个月便可注定大燕存亡,自己哪等得了一年,看婵娟姑娘颇为认真的样子,也不想是在有意唬弄他,不禁焦急之感顿生,用心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感觉尚可,只是不知练起功夫来如何,只恨失了亮银枪,要不正好拿此刃试试手。
“事情该怎么发展,就会怎么发展,多你一个又能如何?”婵娟姑娘低首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有意又似无意地说道。
“就算改变不了什么,我也要去”杨曦道。
“去送死”婵娟姑娘看着杨曦不解道。
“就算去死,也比偷安一隅要好”
“你也去打了,去拼了,该做的已经做了,何况你现在的身体不容得你再做激烈的运动,更别提上阵杀敌,为什么还要一根筋地去送死呢?”婵娟姑娘不解地问道。
杨曦听过,略思须臾,缓道:“因为和我一起上过战场的兄弟们还在抗敌,我既然还活着,就不能让他们犯险,而自己却在这里安然地吃饭、喝茶”
“你怕你的兄弟们责备?”
“我更怕背叛自己”面对婵娟再问,杨曦如此答道。
“这世上,或许真的有些东西比生命还重要吧!”婵娟姑娘自顾自地轻轻说道,随即长叹口气,再不出一语。
短暂的安静之后,杨曦又道:“这些日子实让婵娟姑娘费心,战场,我一定要去的,若是能在这场战事中不死,日后定会回来报姑娘救命大恩,若是死了,只有下辈子再报了。君臣父母,家国百姓,是在下立世的根本,不可丢。姑娘不食人间烟火,萧然洒脱,不拘于时世,杨某的这点私心,还望姑娘体谅”
“不食人间烟火”婵娟姑娘听罢杨曦所言,不禁重复着,“听说过百图吗?”婵娟姑娘问道,眼睛盯着于桌前摆弄着的双手,目光或离或散,面色沉寂。
“当然听过,那是大燕的邻国,就在咱们西面”杨曦答道。
“听说过红蛇女王吗?”婵娟姑娘再问。
杨曦想了想,道:“红蛇女王是百图前朝的君主,听闻其生性残暴狠毒,酷爱蛇蛊之术,常拿百姓祭蛇,最终百图百姓忍受不过,纷纷揭竿而起,推翻了她的暴政,现任的百图国君,就是起义军中的首领”
“嗯,和世人心中所想的一样”婵娟姑娘道。
“这就是事实啊,自然一样了”杨曦道。
“你亲眼见过吗?”婵娟姑娘抬眼看向杨曦,语气略显激愤,随即目光又落了回去,恢复了常态。
“可大家都这么说啊”杨曦解释道。
婵娟姑娘并未接杨曦的话,沉寂了会儿,道:“我这还有一个版本,想听吗?”
杨曦看了看婵娟姑娘,面容水一般宁静,遂轻俯身说道:“洗耳恭听”
婵娟姑娘沉了沉气,道:“当年百图蛇患过重,不光山野乡村,在闹市街亭也频频出现,许多百姓被咬伤,甚至咬死。女王见此,决意铲除蛇患,开始组织军队进山杀蛇,虽有效果,但军中死伤也很大,后采取焚火烧山之策,又无奈百图山多林密,且山中百姓居多,只好作罢,最后只是在蛇患较大的地方修墙封山,工程量又十分巨大,只封了数座,国库便耗了大半,女王为国家社稷、百姓民生着想,赶紧叫停了这项工程。后在百图召了一班蛊蛇之人,日夜钻研,整一年,终于研制出了一种灭蛇之药。药出来以后,女王赶紧命宫中药堂连夜赶制,并派军队下发到百图除深山野林外的一切闹市村郊,这才灭了蛇患。让女王没想到的是,蛇患虽除,但更大的危险正在百图悄然进行着,由于女王制药的这一年,百图全境十之八九水灾、旱灾不断,蝗灾、虫灾肆虐,百姓虽不至于饿死,但也怨声载道,国库钱粮拨尽,亦难平民愤,此时际,又有朝中奸臣从中作梗,挑唆黎民聚众闹事,后竟成全国揭竿而起而势,朝中奸臣趁势奔至宫中抓了女王,将其处死于都城大街之上,接着一面宣扬女王的暴政,一面拥护起义军中自己早已培植好的傀儡为王,最终如那奸臣所愿,傀儡上任,但他万没想到,这傀儡也是一副狠毒心肠,登基第二天,便以其是女王的鹰爪将其处死。也是时运至此,傀儡处理政的几年,百图俱是丰年,且蛇患已除,百姓对这个新任国君也甚为拥护。后数年过去,那傀儡终于坐稳了百图这至高无上的九五之位,但仍让他念念不忘、至今仍在不遗余力的,就是暗中极力寻找并铲除女王的后裔并残存势力,他要将威胁自己王位的最后一丝隐患除去,这宝座,他才会坐得安稳。”婵娟姑娘说至此,停了下来。
这却是杨曦闻所未闻的一个版本,凭着婵娟姑娘说得这么清楚,再加上初见婵娟姑娘之时的一身百图服饰,杨曦心中猛然一惊,莫不是...他想问,但又觉得太过唐突,稍想了想,便换了个方式问道:“既然女王一心为国,那拥护她的忠臣良将必然不少,受了如此冤屈,没人替她说话吗?”
“当然有些正义之臣替女王鸣冤,却都被新王以女王余孽乱党处死,还有些爱戴女王之人带着女王的后裔逃了出来,本想为女王讨回声望,组织民众夺回王位,不想民心向背,时势不从,几番抵抗无果后,只好逃到了惠县,又看百图民生日渐起复,逃出来的这些人也就没了反抗之心,只要百姓过得好,谁当王,又有什么所谓呢,纵是有些执拗的始终转不过这个弯,又能怎么样呢。”
听完婵娟姑娘所说,他想问她是不是就是从百图宫中逃出来的女王后裔,但又想了想,还是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就算问了,婵娟姑娘说不是,自己也不能执意去查,就算是,如能如何呢,不过是些陈年往事,只是说出来聊慰此心罢了。
“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个故事吗?”婵娟姑娘看着杨曦问道。
听过婵娟姑娘问,杨曦想了想,终是没有妄言,俯身:“还请婵娟姑娘明示”
“这天下事,终不过一个时势二字。一时一势,一横一纵,天下就像门外的那汪湖,时势就像时常刮起的风,有风,便起了浪,一波一波翻打过去,这湖面,便不是原来的湖面了。那一汪湖水,你又见有几朵浪花是逆风而行的呢,有的时候你觉得你是对的,就算是逆行于天下人也在所不惜,可在世人面前,只要你的想法和他们的不同,即使是明晃晃的正义之心,也是错的,这就是世道,让人心灰意冷的世道。你所谓的为天下为百姓,就是这么一汪蝇营狗苟、趋利避害的随风而动的湖水,如果你哪天为了自己心中信念迎风而立,他们,会毫不迟疑地吞噬你,这样,你还打算为他们而战吗?”
“他们懦弱,自私,贪婪,狡诈,你说的都对,有时候甚至做出让人感到厌恶和不耻的事,他们不完美,但他们所做的,只是为了活着,造物主赋予他们的这些本性,也只是想让他们活着,生活上的难以为继是明显地暴露出了他们的丑陋,可你去问问他们的本心,真的愿意如此吗,他们只是想活着,只要有了吃的、喝的、穿的、住的,他们自然会安稳,向善,就像你说的那一汪湖水,风来了,水会挤压、碰撞着往前动,可当风停了,水,自然会平静如初”杨曦轻道。
婵娟姑娘听了,沉寂了片刻,终说道:“也许你是对的吧,也希望你能一直以本心走下去”,说罢长舒口气,回身冲后面喊道:“月灵,茶好了没”
厨房内秦月灵早已收拾妥当,只是见外间二人深谈,不忍打扰,一直倚着门,静静地听着,婵娟姐姐的那个故事,杨曦的心中所想,渐渐得竟入了神,他们都有自己的本心和坚持,我的本心又在哪里呢,正想着,突听得婵娟姐姐喊自己,忙探头出了厨房,冲婵娟姑娘说道:“什么?”
“茶啊,傻姑娘”婵娟姑娘道,“快端上来”
“哦”秦月灵应了声,忙匆匆准备了三杯茶,端到了外间,三人静静地喝着,各想其事,直至茶尽,婵娟姑娘便领着秦月灵闺房睡觉去了,杨曦则卧到了外间的榻上,本要细想一想刚才和婵娟姑娘的对话,没想到,身子刚躺下,困意便阵阵袭来,终是支撑不住,合眼睡去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黎明初起,金家两兄弟完成了对惠县、朝县、娄亭的驻城占领,一应杂人清理干净,便按照金兀洛的指令,分兵向青葱山脉行进。金彪朗领骑兵两万,步兵两万打青葱关,金牙狼领骑兵两万、步兵三万打娄亭关,兵马分配已定,金牙狼与金彪朗在惠县南城防外草草作了别,便分向自己的目标领军进发。
从此际起,大燕在青葱山脉以北再无丁点统治力,把重兵集结于娄亭、青葱两关,死守这最后一道防线。胡兵刚出,便有哨探快马报到青葱关上,驻守的韩昭将军片刻不敢怠慢,日夜守在城楼议事厅中,听得北胡攻城之将是金彪朗,立马结合着金彪朗的行军作风及所领军队配置人数,重新调配城防布置。娄亭关上,主事的自然是明王,战报一至,便立即召集相关将领于城楼议事厅商议具体防守之事。生死存亡之战,半点举动,都要思之再三,何况点兵对敌之事。
两关都在紧罗密布地防备,青葱山脉以南的皇城朝堂之上,也显得气氛紧张,皇上明显增加了开朝的次数,几乎是两日一开,近两日更是一日一开,关注讨论的重点就是北胡南侵之事,胡人要打青葱、娄亭两关,明显是要把大燕整个都吞进去,皇上心中,立时惶惧了起来,但面上仍保持着镇定之色,明王那边的战报依旧少的可怜,这让皇上更为心焦,自己所知战事信息基本都是从肖蔚哪里得知,这个明王,究竟在干什么,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是不是看朕老了,又见太子懦弱不成事,心中有了什么想法,莫不是真应了荣妃失口所说,皇上愈惶恐,心内愈控制不住地瞎想。无奈将在外,自己也不能亲去娄亭关查探,震怒之下无处发泄,只好再派人去娄亭关,这次不要即时战报,定要把明王请回来。
谁知领命之人出了皇宫,径直奔向了司丞府,待得肖蔚回来,忙上前问询,“敢问司丞,此次是不是还像以往那样,不去娄亭关,只在城中待个几日,到了日子,跟皇上还如前那般说”
肖蔚听罢,缓摆了摆手,道:“这次不行了,这次你要去趟娄亭关,把皇上口谕带到”
“那之前的事不是露馅儿了”领命人慌道。
“你只管去,其他的事不用你管”肖蔚道。
“可...”领命人突然犹疑起来。
肖蔚搭眼看过,便知其心中所想,又道:“放心,你的性命无忧,富贵还在”
听肖司丞如此说,领命人心中颇安,俯身拱手应道:“谨遵司丞所言”说罢,便起身离去,出了司丞府,回家中准备了一番,便径直向娄亭关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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