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秦月灵》世隐寺1

    出了惠县,便来到了那条熟悉的官路,再行得一些时辰,杨晋抬首微转,看向了窗外,正见那处印象至深之地,那块无字碑依然静然而立,无喜无悲,无情无物,所有的世事都跟它无关,那群奔奔忙忙、吵吵闹闹的生灵一瞬即逝,而它自可孑然独立直至地老天荒,车中短暂的一瞥,再加上天色暗淡,根本看不清它的面目,那块慧空大师专为自己那支皇城骑兵而立的无字碑,再一次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之中,但当年的那场战事,鬼魂般如期地从心底爬了出来,一刀一剑,一血一肉,甚是清晰可见,连那鲜血涌出胸膛的滋滋声,都听得格外真切,如今的此时此景,看着自己孩子重伤不醒的惨白面庞,好像曦儿所走的,正是自己当年所未走完的那条路,真的是命中注定吗?杨晋不住地在心内嘶嚎,这笔孽缘血债,究竟要到得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呢!不觉一下深呼长叹,闭目凝神间,两滴晶莹泪珠渗出眼角。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辰,突听得前马一声嘶鸣,马车骤然停下,又听得邢镖头于前说道:“镖总,到了”
    杨晋赶忙俯身扶起杨曦,此时的杨曦脸色如白纸,嘴唇干燥微裂,面目略有紧绷之感,如同被冻住一般。秦叔安、秦月灵二人先下了车,再帮着杨晋把杨曦背下了车。
    此时夜色已深,周遭都都包裹在一片涌动的黑暗之下,独是世隐寺的灯火通明,像是孑然独立的光,在对抗着张牙舞爪的影。抬首略向上看去,正见得世隐寺几鼎香炉蓝烟缥缈,还有门庭、楼宇,悉数如前,杨晋顾不得细瞧,见了正是到了世隐寺,便背着杨曦急急朝世隐寺大门行去。
    邢镖头豹子般冲在了最前头,不待门口执守僧人过来询问,便把事情简略明了地快速说明。那执守僧人也是入寺十几载的老人了,自是认得杨曦的,听闻曦弟弟重伤,又见得对面三人又背得一位少年急急向自己跑过,哪里还有时间分得真假,赶忙令身旁一僧用最快地速度去通报住持,赶去藏经阁楼,自己则下得阶梯前来迎。跑至三人侧首,探眼去看间,正见得先前那张分外熟悉的脸,那眉,那眼,那嘴角,正是曦弟弟,只不过再看那脸色,那闭合了的双眼,便知先来通报之人所言不虚,不待二想,一边说着“快进,去藏经阁楼”,一边急摆手势,将三人请入了寺,自己也跟着跑了进去。
    好在夜色已深,寺内游走香客不多,所见的也只是寻常守夜的僧人,遥遥观望间,目送着这几个人急匆匆地朝着藏经阁楼的方向跑去,只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故。
    入了藏经阁楼大门,见得厅中早已摆下了床榻、热水、医疗箱等一应物品,几个小沙弥正于厅内布置,又拿过几盏灯立于床榻旁。杨晋径直来到榻前,由秦叔安并秦月灵二人扶着,将杨曦轻轻平躺于榻上。
    不待众人开口多言,秦叔安一把拿过医疗箱,取过医针袋,坐于杨曦身旁,深呼吸了几下,稳了稳神,从袋中抽出医针一根,正待行针,无奈这手此时却是不受控制地微颤,再次深呼吸,试着让身体放松,但这手,还是不听使唤,无序地轻摇间,就算知道穴位脉络的具体位置,也无法扎得准确。手愈是颤,心情愈是无法平静,心情愈烦乱,这手,愈发地颤得厉害,这所伤之人实在不是寻常人等,秦叔安,还是难医至亲之人,他深知,医者无心方有术,他也知,平常心是最佳的应对方法,只是心里的这层障碍,于此时突然又如期地泛起,让他不禁咬牙自恨,到底要害死多少至亲至近之人,心里的这个槛,才会跨过。
    众人茫茫然不知秦叔安为何迟迟不行针,见得秦叔安低首自恨间,杨晋刚要开口说话,眼角间见得身旁的秦月灵两步上前,轻拍了拍自己的父亲,然后拿过了父亲手中的医针还有医针袋,将父亲扶起,自己坐于杨曦身旁,轻闭眼,一呼一吸间,稳了下神,朱唇粉面如高山雪晶莹,洁身玉体若冰泉草飘仙,静,如万物生灵霎时虚无的世界,稳,若千年不挫其形的巍峨巨峰,秀目灵动,找准了医针将落的形脉,玉手轻捻,舒了伤口周边阻塞凝结的气血。若不是到了万分凶险又遇了不可不救之人,怎么会用出放血换气这一招呢,就像鬼门关前轻轻拉扯还缠于伤者身体之上的最后一根丝线,用得力小了,阻止不了伤者进入鬼门关的脚步,用得力大了,扯断了线,反而让伤者死得更快,这份力道的把握,更多的往往在于先天的心里素质的凝练,因为这样的机会,一辈子也碰不上几次,出手的机会就更少。
    当年杨晋伤重,秦叔安于侧医治,眼见杨晋不支,秦叔安都没有用出这放血换气的招数,一来杨晋气息虽弱,但尚可自行,二来,这却是凶险万分的最后一招,成了,伤者性命还可延续,败了,立马便会离了人世,噬参虫也难救。还有第三,这等医术,对医者要求甚高,高超的行医手段是根本,最为关键的,是雷打不动的沉稳心态,想自己俗世数十载,早没了巨变之后的那份凝神心态,真到了不得不行的地步,怕也是十能成一,反倒是自己的女儿秦月灵,自小少与人接触,又与平常人家女子不同,整日地山林草场里游荡,酷爱研究虫草的本性,最喜蛊术,她的心田空灵无物,不知世俗里的大喜大悲,所以这放血换气,她用得和平常手段别无二致。
    眼下杨曦气息几无,纵是有了噬参虫,怕是也难以助其恢复元气,也是不得已,秦叔安才想到了这放血换气的招数,好在有女儿在身旁,这一关,总算是过了。放血过后,杨曦的脸色愈发惨白,但胸口已有了丝丝的微动,撘手诊脉,也能隐隐感到轻轻地起伏,众人见罢,心中略略安然,虽杨曦依旧闭目不动,但有秦叔安并秦月灵两位神医在,又有世隐寺的噬参虫,这性命,焉能不救回。
    众人凝视间,突见得慧空大师引着两个小沙弥急急从门外而来,未踏得藏经阁楼之时,便先听其哽咽地喊道:“我这曦儿现在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杨晋闻声,知是慧空大师至,回首看过,果见慧空大师一袭袈裟,捻着佛珠踏门而入,忙几步上得前去,未及半分客套,拱手便道:“杨曦受了刀伤,刺到了胸口看要害,眼下性命岌岌可危,还得劳烦慧空大师,拿过一条噬参虫来,方可能救得其性命”
    “噬参虫”慧空大师睁眼重复道,“噬参虫便能救得曦儿性命吗?”
    不待杨晋再说,慧空大师忙侧首跟身边的一个小沙弥道:“快,上二楼,拿一条噬参虫下来”
    “是”小沙弥应了一声,急急往楼梯口跑去。
    须臾功夫,便见得小沙弥捧过一支琉璃瓶子,里面放着几片人参,参片间隙里,见得一只胖滚滚的虫子正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参片,吃得不亦乐乎。小沙弥疾跑至慧空大师身旁,交与了慧空大师,慧空大师接过,没再看一下,直接交与了杨晋,杨晋转身疾行几步,将瓶子交到了秦叔安手里。
    瓶子接过,秦叔安拿瓶至眼前定睛观瞧,却是噬参虫不假,再看其形体样貌,还属上品。这边取过镊子,再拧开瓶子,轻轻地将噬参虫夹起,把其嘴里的参片拿掉之后,抬眼示意了一下秦月灵,秦月灵心领神会,从腰中口袋间掏出一个黑色瓶子,用力摇晃了几下,打开了塞子,移至杨曦胸口所伤之处,轻点了下,便有几滴清水一样的液体从瓶口滑落,直落到了血蜈蚣所凝结的胶状物之上,两种物体初相遇,并没什么烟气,只见胶状物迅速化解开来,有的随着身体下流,有的则渗进了伤口之中,见得杨曦突然眉头微动,便再无别的反应。同时一股奇异的香气霎时充满了整个藏经阁楼大厅,那股味道,很浓,很暖,让人很振奋。
    见伤口处凝胶化开,秦叔安片刻不敢怠慢,用镊子轻轻夹着噬参虫来至杨曦伤口之上,随即镊子松开,噬参虫自由下落,只见得一阵白烟升腾,噬参虫立即化成了一滩清白略浓的液体,浮于杨曦所伤之处,并一点一点地往身体里渗着,片刻功夫,噬参虫的体液便全然不见了,仅在伤口处留存了一层薄如蝉翼的淡白色膜状物。整个噬参虫入体的过程之中,杨曦并没有半分微动,胸口间的起伏还是和最初一样地微弱,这时间,看不出有什么好转,也看不出有什么恶化,只能做为起死回生的百图神虫,希望不会让人失望吧,众人心里各个如是祈盼着。
    见得噬参虫入了杨曦体内,众人的面上即时安然了许多,独是秦叔安并秦月灵二人,似乎比之前更加忧虑,愁容备显。噬参虫的奇效,是让人起死回生,就是先行短则封住人的一切生理气息,全如死去一般,这期间噬参虫的体液开始行遍周身,修补破损之处,补足最基本的元气,待得体液耗尽之时,人体便有了可自行运转的能力,这个时候,气息缓起,脉络微伏,这人,才算活了过来。秦叔安记得很清楚,十几年前救杨晋之时,他便是这个反应,而今天看杨曦,噬参虫入体,杨曦的气息并未暂停,还是和原来一样,如丝如线般轻柔不堪,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秦叔安心中怀疑,杨曦的体内元气已经下降到了一个极低的程度,以至于就连可起死回生的噬参虫,也无法再将这生命的机轮重新转起,这下可怎么办,若噬参虫都救不了杨曦的命,那还能怎么办?
    秦月灵亦是满面红晕,双眉紧蹙,眼含晶莹,朱唇轻抿,从小到大极为罕见的愁容挂脸,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襟,苦思极想,还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救下身旁的这位少年。
    杨晋抬眼间便看到了秦叔安的神情,再转眼看向了秦月灵,亦是同样的表情,心知事情不好,略低首,沉了沉气,抬首问向秦叔安,“秦大夫,曦儿的伤,可有好转?”
    听杨晋如此问,秦叔安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沉吟半晌,支支吾吾,难成言语。
    见秦叔安若此,杨晋早已心知不好,但还是想要听秦叔安亲口告知他情况,便又说道:“秦大夫但说无妨”
    秦叔安抬头看了眼杨晋,面容忧肃,眼神虽坚毅,但已不觉噙了泪,忙转头看向别处,稳了稳神,终低声说道:“这噬参虫,怕是无效”
    “无效?”邢镖头、慧空大师惊道。
    “怎么可能无效,这绝对是百图过来的上好的噬参虫”慧空大师补充似的说道。
    “确是上等噬参虫不假,但杨曦受伤太重,噬参虫的体液难以重启他的生命”秦叔安低首轻轻解释道。
    “我那二楼还有,还有好多,要是不够,百图还有,我可托人要去,你需得多少,我便能要得多少,只要能救得我这孙儿一命”慧空大师哽咽道。
    “老方丈稍安,这不是噬参虫数量的问题,是杨曦现在的身体太弱了,实在是...实在是...”秦叔安一语未完,突觉喉咙被什么死死堵住,再吐不出一个字。
    听罢秦叔安所言,众人再无一语,各个伤怀忧愤不已,只恨苍天无眼无情,终让英年早逝。杨晋终是不发一言,心内根本无暇悲伤,因为自己的儿子气息尚在,纵是残破如丝,也还是活着,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放弃,若是连自己这个当父亲的都放弃了,那曦儿的性命便真的没救了。镇定,愈是情况危急紧迫愈要镇定,暗暗长舒了口气,稳住的心神,然后便开始极力思考,自己这大半生所行之地,所遇之人,大燕、东陵、百图,乃至北胡,所闻所见之人到底谁有这个本事能救得自己孩儿一命,论医术,除了秦叔安,自己所识手段高明之人再无其他,那自己所识之人当中,谁还能认得比秦叔安更卓绝的医者,脑海中急急搜掠一遍,一个人的身影立马虚现在自己眼前,日朗风清,城郊石亭,一身银甲银盔,英姿勃发,手捧一碗红颜醉,端至自己面前,还清晰地记得他曾说过的话,“此去为国为家,杨副将大义,本王永记于心”。眼下自己孩儿伤重至此,自己所识最高明的大夫也救不得,时间亦是如此紧迫,犹疑不得了,只能去找他了。想罢,开口问向秦叔安,“秦大夫,杨曦可还能送去别处医治”
    “送去别处?”秦叔安忧疑茫然,“送到哪里?”
    “娄亭关”杨晋说道:“我有一个相识,想必此时定在娄亭关,若这世上谁还能救得杨曦,定是他无疑了,只是不知这路上,杨曦还能否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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