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席月茗》第44章

    安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刚反应过来，兄妹俩就迎来了北先生提醒过的那个凌晨。
    吃完早饭，两人也没再继续出去瞎逛。跟小二哥要了壶清茶后，便静静地坐在案几两侧各自斟酌了起来。
    考虑到北先生的行动习惯，房门虽然是禁闭着的，窗户却没关。而因为案几离窗户不远的缘故，一缕缕凉风总像是打着呵欠般间歇性地钻进十三的领口之中。饶是十三双手紧紧地捧着手中的陶制茶杯，他的身上还是会无法自控地时不时抖两下。
    反观十七，尽管她也有样学样地双手捧着陶土杯，但由于她的体温无需调节，所以根本就没法模拟出寒颤的模样。
    就这样认真地观察学习了三四轮后，十七便有些泄气地问道：“哥哥……你为什么会发抖啊？”
    “嗯？”闻言，十三放下了嘴边的杯子，扭头看向了十七道，“你说发抖？”
    说着，十三还非常贴心地再次示范了一次。
    “对啊。”十七将嘴巴藏在陶土杯后，小声嘀咕道。
    这个发抖的动作她学了好几天了，可就是没法如愿熟练掌握。
    “这是因为……”十三眨眼想了想道，“天气比我的体温要低，让我觉得很冷，所以才会发抖。”
    “……冷？”十七稍微歪了歪脑袋，接着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里……真的很冷吗？”
    “是啊，你看。”十三一边说着，一边呵了口气，“这些白色的雾气在天气温暖的时候是看不到的吧？”
    十七盯着在十三嘴边飘散的雾气，嘟嘴问道：“那……为什么呢？”
    “呃……”十三苦笑了一声道，“你是问……为什么天气冷的时候能呵出可见的白雾吗？”
    以十七目前的知识储备水平，十三还真没把握把“溶解度”的概念解释成她也能听懂的程度。
    不过，听了哥哥的追问，十七却只是摇了摇头道：“我是问为什么……哥哥会发抖？”
    十三听后一愣。
    接着他发现，好像刚刚的举例确实解释不了这个问题。
    于是十三仔细地整理了下脑中的知识道：“其实……我在发抖只是为了让体内生成热量而已。”
    眼见哥哥似乎是要解释这个东西了，十七眨了眨眼，专心地听了起来。
    “因为你体内的灵韵运作时会维持住你的体温，”十三笑了笑说，“所以即便你能感觉到气温，也不需要通过发抖来制造热量。”
    “可……哥哥不也有灵韵嘛？”十七问道。
    “话虽然这么说……”闻言，十三的嘴角泛起了一抹无奈，“但它们能制造的温度不足以跟得上我的散热速度，所以……”
    “……哦。”十七听后，傻呼呼地呆了半天，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望着十七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十三不禁叹了口气。
    虽说他也觉得，对于现在问出这个问题的十七，只教教“常识”就好了，可十七总是没办法简单地将常识连结在一起。所以，他也只能每一次都把一两个字就能概括的事物拓展成罗里吧嗦的长篇大论。
    就在十七毫无基础地独自消化着小学的物理知识时，两人等着的人总算是出现了。
    这次，十三隐约听到了窗边的一丝动静。
    只花了他咽下一口清茶的时间，房间的正中央便突然多出了一个人影。
    “准备一下。”声音自那张裹在黑色兜帽之中的猩红面具里传了出来，“我在楼下等你们。”
    说完，他褪下了头上的兜帽，并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看着他的这个动作，十三突然有些惊讶。
    面具之下，是一张平淡无奇的男人面容。
    男人约莫有四十几岁的样子，短发黄肤，大鼻子小眼儿，嘴唇偏厚，额骨略高。除了平淡无奇的大众属性外，只隐约给了十三一种憨厚老实的印象。
    兴许是出于想让两人明白来者是谁的缘故，即便是这种大白天，他还是穿着那身漆黑的梵狱制服来见他俩的。
    至于，为什么打了声招呼后就脱了下来……
    见十三正盯着自己发愣，脱下了梵狱制服的男人瞥了他一眼说道：“没听到我说话吗。”
    “这语气……”十三听了，赶忙一个激灵撤回了稍显无礼的视线，心中暗道，“确实是北先生没错……”
    虽说这张憨厚老实的面容，和他那冷淡到毫无语调起伏的声音丝毫不搭。
    北先生身着一袭谈不上华贵的青色衣袍，整理了下衣襟上的皱褶后，独自推门从正门走了出去。
    “啊……”听着身后传来的声响，十三的嘴里不自觉地嘀咕了句，“原来他也是会正常出入的吗……”
    因为早有准备的缘故，两人也没花费多少时间，捆好了包袱后便一同下了楼。
    北先生负手立在客栈门口的不远处，十三见了，麻利地退好了房，牵起了十七的手一路小跑赶了过去。
    真正少了那身梵狱的装备，北先生看起来和路上的行人也没什么区别。
    三人接了头，交换了几个表情上的信息后，便由北先生带路，往城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会儿大概早上八九点的模样，街上除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外，就是在人们的交谈间偷跑出来的白色雾气。
    一路无话，只是进城之后，北先生稍微放慢了些步伐。
    像是个寻常游客一般，磨蹭了十多分钟，三人绕到了一个相对比较偏僻的地方。
    “这里……”十三借着脑中那张不太清晰的地图暗自回想道，“好像是……将心阁旁边吧？”
    和城中其他地方不太一样的地方是，这里的行路并没有怎么修理。不过这也难怪，再往前走的话，只剩下了一段稍显崎岖的山路。
    就目测判断，这条所谓的“路”，也只是被前人们用脚踩出来的水平而已。行进这条蜿蜒的小径后，北先生又恢复了之前的步速。十三见了，抓紧了十七的小手，尽可能地紧跟在了北先生身后。
    因为呈之字形的缘故，所以这条小路也算不上多险，土地上还有不少道车辙。
    此行的终点，是一扇修建在两座山峦间的小木门。
    门没锁，而且周边也没有守卫。稍微顿了一会儿后，十三便跟着北先生的脚步走了进去。
    然而一门之隔，却真的是画风突变。
    这里的地面全都是由一块块相同尺寸的矩形石板堆砌而成的，一路平坦地蔓延至被雾气虚掩着的远方。身处于薄雾中的这些建筑，看起来就如同是云端的阁楼一般，始终带着一股若隐若现的神秘感。
    “跟紧。”这时，北先生出言提醒了二人一句。
    这会儿，他的身形已经有一半都陷入了雾气的遮掩之中，好似一不留神就会如此消散了一般。
    十三听后，赶忙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抓紧了十七的手，快步赶上了北先生的步伐。
    真正陷入了雾气之中后，十三才发现自己压根就没办法分辨出方向。四周上下全都是一个样，白茫茫的一片。除了伸手还能看到五指之外，和黑夜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北先生似乎是完全没受到影响，他的步速依旧很快。
    差不多在这种什么都看不到的雾气中走了十分钟左右，北先生的脚步才突然停了下来。
    多亏了十三的精神比较集中，才没一股脑地撞上去。而正当他好奇着时，定睛一看，处于正前方两三米的不远处，好像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建筑轮廓。
    站在门口沉默了一会儿后，北先生便往这间建筑中走了过去。
    十三吞了口唾沫，眼看北先生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雾气之中，只得硬着头皮再度跟了上去。
    然而，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刚登上第一阶殿前的石台，周遭的景象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见那股仿佛无处不在的雾气如同被什么强风猛烈地吹散了一般，一眨眼的功夫，这座建筑的全态便如数映入了十三的眼中。
    从风格上来说，眼前的这间房的设计理念和十三概念里的宫廷建筑很像。
    总之，就是看起来就很华丽，但总觉得没什么实质防御力的那种。
    北先生没有敲门，径直推开了两扇贴着层轻纱的木质镂空门。
    房间不大，一百平左右。
    不算刚进来的三人，里面一共有七个人。
    小心翼翼地越过门槛后，十三控制着视线摆动的幅度左右看了看，发现在这里面的几乎全是熟面孔。
    加上他俩，刚好是十三到二十这八个人。
    而唯一一个十三没有见过的人，在点头和北先生示了个意后，便低声和他交谈了起来。
    “我这边处理的差不多了，”北先生从怀中掏出了一叠纸张递了过去，“你呢。”
    “没问题。”接过北先生手中的资料后，她立即低头翻弄了起来。
    这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因为懒，外貌我就先不写了。
    大致翻看了一边这些资料后，女人抬起头对北先生说：“身份上没问题的话，剩下的我会处理的。”
    北先生闻言点点头，然后转身看向了聚在一起的八人道：“从今天起，你们的任务就是在这个地方生活。具体的日程，会和以往有所改变，这个等一下这位女士会告诉你们。”
    说着，北先生伸手为八人引荐了一下他身旁的这位女性。
    “我姓水。”她淡淡地自我介绍道。
    然而，她也只说了姓氏。
    没等沉默降临，北先生便继续说道：“这段时间，你们的首要目标是熟悉并习惯这里的生活。你们每天的经历，都要如实地汇报给他。”
    北先生的语调没什么明显的起伏，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那般。而他此时的手指，正直勾勾地指着十三。
    十三一愣，因惊讶所致张大了嘴。
    北先生当然也不会给他发表意见的机会，说完了这些，他便朝那位自称姓水的女人点了点头。
    水女士随即意会，将手中的资料挨个分发到了八人的手中道：“这是你们的新身份，尽快记住。”
    接过了这份资料时，十三还没有刚刚的错愕中回过神来。
    “看看自己的名字，会读吗？”接着，水女士也将视线放在了十三身上。
    十三听后又是一怔，接着有些激动地低下了头，看向了手中的资料。
    虽说他的表情就像是期待着什么一样，可真正看到纸张上写着的文字后，这抹细微的期待便烟消云散了。
    这张纸上也没写什么特别的东西，也就是姓名年龄性别出身之类的简历。
    “十三。”见十三一直沉默着，北先生出言又代水女士问了一句，“会不会读？”
    “会……会读。”十三点了点头。
    “读。”北先生又道。
    “梵……思仁。”十三张了张嘴，终究是念出了这个陌生无比的名字。
    “嗯。”北先生听后点了点头，又将视线看向了另一个人——十四，淡淡道，“读。”
    “齐阁鸣。”
    “星河明。”
    “溟合紫。”
    “梵……思乐。”
    “曲明楠。”
    “洺难趣。”
    “南瞿冥。”
    从上到下，分别是十四到二十。
    听孩子们念完了自己的名字，北先生点了点头道：“近期我不会再来找你们接头，有什么事汇报给十三，他可以找到水女士帮你们解决。”
    “是。”孩子们齐声应了一句。
    “那么，”北先生转脸看向了水女士道，“之后就交给你了。”
    水女士点了点头。
    交代完了这些事情，北先生便离开了房间。
    “孩子们。”这时，水女士拍了拍手，吸引了八人的注意力后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们要努力记住。”听起来，她似乎很擅长和小孩子沟通，毕竟这种和蔼的语气可不符合梵狱的标准。
    “首先，你们要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伸出了一根手指指了指地板道，“这里，是皇室旗下的宫廷学院，将心阁。在这里，你们将会学习到很多之前接触不到的知识，也会遇到很多以前没见过的事情。鉴于梵狱之前对你们的栽培方式和将心阁大相径庭，在你们……在我说可以之前，你们最好不要主动地和别人说话。”
    水女士一边说着，一边将视线一一扫过了这些孩子的面庞。
    包括十三和十七在内，孩子们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变动。
    不过，水女士也没指望他们能够立即理解自己的话，稍微顿了顿后便接着说道：“除此之外，便是你们每个人的安排问题。出于长远角度考虑，我会把你们分配到不同的学院里进修。这就意味着，你们之中的某些人并不能经常见面。所以北先生刚刚说过的那件事，也就是将每日行程汇报给十三的事，需要等你们稳定下来后，再自己想办法解决。”
    孩子们依然没什么反映。
    只有十七，在听到“你们之中的某些人并不能经常见面”这句话后，目光微微闪烁了一瞬。
    虽说水女士没有使用梵狱特有的“交代”语气，可孩子们的习惯又岂是一两天能别过来的。
    见他们没什么动静，水女士便接着往下说道：“具体的人员分配是这样的：十四和二十，去人世间报到；十五和十九，去帷中幕报到；十六和十八，军涯府；十七，通天阁。”
    说完，水女士仔细观察了一下众人的反映。
    这次，孩子们总算不再全是一副死人脸了。
    “……我呢？”十三见水女士好似没了下文，有些不解地问道。
    余光所见，十七似乎也在好奇着这个问题。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水女士道，“考虑到你有可能会跟不上学院教授的课程，从而引起将心阁对你入门的怀疑，我会另外给你安排身份。”
    “……哦。”十三怔怔地点了点头。
    “剩余的人，各自去学院报道了之后，尽量观察学习其他的新人是如何行动的。即便是被分配到相同学院的人，除非是特别重要的事情，否则不要轻易地产生往来。而就算是必须要告知的事情，也不要使用语言来传达。”说完，水女士再次扫视了一圈孩子们的表情，“有没有什么问题？”
    稍微延迟了几秒后，孩子们一同摇了摇头。
    面对领导时，他们最擅长的就是点头说是地服从。
    不过显然，水女士的沟通习惯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关于将心阁里面的规矩，学院里的先生会教你们的。”水女士又道，“如果不想受罚，你们最好还是遵守一下。”
    “是。”孩子们齐声道。
    “那么，最后还有一点。”水女士闻言点了点头道，“今后除了命令之外，不准再踏足这个地方。今天在这个房间里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在座的各位都是陌生人，明白了吗。”
    虽说这个指令大多数人还是听不太明白的，但出于习惯，孩子们还是各自点了点头。
    “需要交代的事情就这么多。”水女士见状，转身打开了房门道，“跟我来吧。”
    走下台阶之后，四周霎时又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八人跟着水女士的步伐，再度陷入了这片迷雾之中。
    只不过这次，没走多远就抵达了目的地。
    摆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扇近四米高的金属制大门。
    稍微推开了一条缝后，水女士先是探身出去观察了一下,接着迅速转身对众人说：“趁现在没人，快出来。”
    八人听令，即刻闪身越过了那扇大门。
    门的另一边，不再有迷雾覆盖。
    十三这才真正见到了将心阁的真面目。
    实际上，单就构造来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个地方的地形，你们尽快熟悉一下，”水女士指了指一个方向道，“这阵子将心阁的新成员比较多，即便你们自己问路也不会引人生疑。找到分配给你们的学院后，把手中的资料交给各个学院的新人执事。”
    说完，她朝十三招了招手。
    “你跟我来，”水女士道，“其他人先走吧。”
    除了十七外，剩余六人听到命令后，都立即着手执行了起来。
    十七只是捏着自己的衣摆，轻咬着嘴唇，皱着黛眉可怜巴巴地望着十三。
    小丫头这模样可把十三给心疼坏了，可犹豫了半天，他还是极力露出了一个安慰的笑容，默念了个“去吧”的口型。
    他心里寻思着，这种程度的距离，早点让十七习惯也是好的。
    因为十三觉得反正都在一个学校，即使不在一个班也在预料之中。而且说不定，还能借此训练一下十七的“文职”能力。
    可十七哪会这么容易的放弃，就算看到了十三的暗语，她还是一步都没动。
    “嗯？”发现十三视线的聚焦有些问题后，水女士扭头看了看，有些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
    “……水女士。”这时，十三开口了，“能让我和她谈谈吗？”
    水女士听后张了张嘴，视线在兄妹俩脸上辗转了几次后，点了点头道：“动作快点，这里再过一阵就不适合谈话了。”
    “谢谢。”十三冲她俯了俯身，之后拉起十七的手快步走向了一边柔声问道：“你怎么了啊？”
    “我不要……”十七小声呢喃着。
    “我们还是在一个地方，只是要分开住了而已，别担心啦。”十三微笑着安慰道。
    “我不要和哥哥分开……”说着，十七抓紧了十三胸前的衣服，整个人靠在了他身上。“呃……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十三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十七的青丝，一边柔声道，“我们性别不一样，所以按照常理来说，很多时候都是要分开的。”
    十七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的模样。随即双手揽过十三，紧紧地抱住了他。
    “听哥哥话嘛……这毕竟是上面的命令，而且我们也不算是分开……”
    “——我不要！”
    霎时间，仿佛连周边空气中的分子都剧烈震动了一番那般，甚至连投影至十三眼中的光景都模糊了一瞬。
    “可是……我没办法去你要去的地方啊，”十三轻轻地拍了拍十七的后背说，“你也要体谅一下哥哥的无能嘛。”
    说着，十三自嘲地笑了笑。
    “我就是不要，就是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十七不由分说，双臂上的力气越来越大，甚至让十三的胸骨都产生了一阵隐隐的痛觉。
    十三听了，不禁又叹了口气。
    “你这样的话……”想了想，十三轻声道，“可怎么长大啊？你不是想帮哥哥分担些事情的吗……”
    刚说完这句话，十三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妥。
    果然，十七听后一愣，随后松开了双臂上的力量，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撇着嘴满眼幽怨地看向了十三的眼睛。
    “呃……你别担心，等我弄清楚了自己要去的地方，一定会立即去找你的。”十三伸了伸手。
    却不料，十七却像是闹别扭一般，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十三的手。
    接着，她的眼泪便顺着双颊，无声地掉了下来。
    两人只隔着一米多点的距离，无奈十三的手却没那么长。
    虽然这不是他想要的效果，但十三总觉得，自己要是往前走一步，可能就要前功尽弃了。
    他俩就这样沉默着对峙了十几秒钟，十七依然没等来哥哥的挽回。
    她吸了吸鼻子，暗自咬紧了银牙，强忍着心口一阵阵的悸痛，黯然转过了身。
    十七走得很慢，而且步伐还有些摇晃，像是掌控不好重心一般。
    还没走十步，她就停了下来，缓缓扭过头，又看向了十三。
    再回首，仅是惊鸿一瞥。
    没等十三数清她那双浅灰色的眸子中究竟包含了多少情感，十七就收回了视线，跑着消失在了一个转角。
    “唉……”十三揉了揉有些发昏的脑袋，再次轻叹了口气。
    “谈完了？”眼见十七走了，水女士便靠了过来问道。
    “嗯。”
    “你和她……关系很好？”水女士像是有些好奇，问。
    “……嗯。”十三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
    “怪不得。”闻言，水女士了然地点了点头。
    “……什么？”
    听了十三的问题，水女士伸手指了指一个方向，示意十三跟上来后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北先生要让他们把行程汇报给你吗？”
    “不知道。”
    “因为梵狱有意让你担任‘判官’一职。”
    “判官？”
    “你也知道，你们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并不能随时接应你们，对吧？”
    “嗯。”
    “所以，就要从同样身为狱鬼的你们之中，选出一个能够在特定时刻指挥其他人的人。”水女士没回头，轻声说道。
    “……特定时刻？”十三不解道。
    “我们和你们不一样，不能凭空制造身份。”水女士淡淡道，“因为我们有‘过去’，如果和你们接触得过于频繁，会被外人看出些端倪。这会影响到我们的计划。”
    “……‘计划’吗……”复述着这个词的同时，十三又想起了萱苍宇。
    这个人，似乎就是梵狱所有“计划”的中心。
    “因此，最理想的情况，就是所有行动都由没有‘过去’的你们来发布并执行。”水女士接着说道，“不过，这也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
    “嗯，”十三低头应了一声，“我还太年轻了，担任不了这么重要的工作。”
    “这不是主要原因。”水女士扭头瞥了十三一眼。
    “啊？”十三一愣，“那是什么？”
    “主要原因是，判官计划有很明显的矛盾性和不可控性。”
    十三没说话。
    “能胜任这份职责的，自然得是思维方式最接近常人的——或者说，必须很聪明。”水女士解释道，“可人一旦聪明起来，不仅会好奇动机，还有可能会滥用私权。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嗯，明白。”
    “哼~”水女士闻言轻笑了一声道，“我原本还以为，这个计划执行的太早了。至少，也要等你们再长大几岁再说。现在看来……你确实不是一般的优秀啊，十三。”
    虽说是被人夸奖，可十三一点高兴不起来。
    确实，他有些好奇萱苍宇之所以会有这番待遇的缘由。
    也经常滥用私权，给自己和十七谋福利。
    在十三听来，水女士的这番话比起夸赞，更像是一种善意的警告。
    “总之……目前你也只是试用期而已，如果我们发现你不能胜任这个职位，还是会剥夺你的权利的。”水女士眯眼看着十三，语气中有些戏谑。
    “我明白了。”
    “至于，判官的工作，”见他一本正经，水女士眨了眨眼又道，“……如果上面再次下达命令，会直接告知与你。而怎么实施，让谁去做，就是你的工作。”
    闻言，十三稍微皱了皱眉。
    见他沉默不语，水女士问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北先生要让他们把行程汇报给你了吗？”
    十三听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因为……我必须了解他们，以制定最佳的任务实施计划。”
    “没错。”水女士笑了笑，“你果然就像他说的那样，聪明得……有些奇怪啊。”
    十三没接话。“明明是和那些孩子一起长大的，可你给人的感觉……”说到这，水女士的脚步稍微顿了顿。但也仅是片刻，她随即再次迈起了不紧不慢的步伐道，“可能……是我多虑了吧。”
    仔细听的话，不难发现这位姓水的女人在和自己讲话时，并没有把自己当成呆傻蠢萌的小屁孩儿。
    两人刚认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不管怎么考虑这都不太合理。
    所以，水女士的态度给了十三一种被人看透了的感觉，让他有些紧张。
    似乎是察觉到了十三的心事，走了两步，水女士又打破了沉默道：“以你的脉轮来说，即便是将心阁也没本事帮你太多。所以，让你和他们一样在这里学习恐怕是行不通的。”
    “……嗯。”
    “不过，虽然没办法把你安插到学院里，但让你留在这里工作，我还是有办法的。”
    “工……作？”十三听后一愣。
    这里是学校，学校里的工作……除了教育阶层，恐怕就是清洁工了吧？
    “嗯，实际上，这个工作和判官的性质很像，我也是出于这点考虑，才决定把你安排到那里的。”水女士道。
    “……什么工作？”十三问。
    “具体的工作细节，会有人教你的。”说着，水女士再次停下了脚步，“这份工作，叫做‘中间人’。”
    她的视线，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栋建筑之上。
    “……水女士？”对于她突然停下了脚步这件事，十三有些不解。
    “看得到那个地方吗？”水女士用下巴指了指那栋单层建筑。
    听了她的话，十三顺着水女士的视线望了过去。
    “看得到。”
    “去吧，我就不送你了。”水女士转过了身，“就说……你是诗大人安排过去的。”
    “……哦。”十三怔怔地点了点头。
    水女士脚下生风，说走就走，一眨眼的功夫就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
    “总觉得……”十三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两声道，“梵狱好像不太负责任啊……”
    这当然是错觉。
    实际上，梵狱只是没时间教这些孩子们何为常识而已。
    与其从头一点点地教起，不如直接把他们扔进来自己学，还会更有效率一些。
    但从结果上来说，梵狱的安排总给了十三一种很着急的感觉。
    就好像……他们原本不需要现在就来到将心阁一般。
    想了一会儿无果后，十三还是决定先去报个到。随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往那栋建筑的方向走了过去。
    “您好，”十三站在门前敲了敲门道，“有人吗？”
    轻轻地敲了三下，他便礼貌地等了起来。
    然而等了将近一分钟，他还在吃闭门羹。
    “有人吗……”十三只好加大了些力气，再次敲了敲门。
    岂料，他这么一敲，门居然直接打开了。
    “呃……”十三咽了口唾沫，往里探了探脑袋道，“我进来了哦……”
    房间内没有光亮，不仅如此，还蔓延着一股浓郁的酒气。
    从外面看，这栋单层建筑的占地面积能有两三百平。实际上身处室内后，十三发现这里的构造居然和客栈中的客房差不多。
    借着门外投进来的日光，十三在房间内发现了一位胡子老长的邋遢老者。
    说他邋遢，倒也不是指他真的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而是相对于正常人的穿衣风格来说，老头子身着的那件短袍显得过于随意了一些。
    “您……好~”见到了老者之后，十三有些赔笑意味地往前走了几步，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
    既然里面有人，自己在门外等了那么久都没被个回应，应该不是因为手头太忙没顾得上吧？
    可惜，这老头子还真是正忙着呢，没闲工夫去给十三开门。
    这会儿，他正盘坐在一张矮案之前，拖着下巴眯眼盯着案上的棋局，甚至连十三的接近都没有察觉到。
    见他面色肃然，十三也不好直接打断他，反倒是顺着老者的视线，也低头看向了案上的棋盘。
    据十三的了解，这个世界的棋盘游戏只有一种。
    规则上，和围棋很像。棋子是一面黑一面白的设计，开局时先手执九十七枚棋子，后手执一百零三枚棋子。若是提了对方的子，则可以增加自己的余子。在此基础上，率先用光棋子的人判输。
    再详细的规则，这一话就不写了。
    总得来说，就是一种稍微加快了对局速度的围棋。
    而老头子眼前的这盘棋……十三大致看了看，发现棋盘上白子的数量明显不敌黑子，照这样看来，被耗光余子也仅是时间的问题。
    “……老先生？”十三左右瞅了瞅，发现房间里确实没有其他人后便开口道。
    老头子听后咂了咂嘴，稍显不快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事。”
    看来，他也不是没注意到十三的存在。
    “呃……”十三稍微准备了一下措辞，恭敬道，“我是……诗大人安排过来的人。”
    “哦，”老头子哼唧了一声，“会下棋吗？”
    “呃……会一点。”十三苦笑道。
    规则他是知道的，但实际经验嘛……
    “坐下，”老头子递过去了一个棋篓道，“下。”
    “呃……嗯。”十三暗自思忖了一阵，还是点点头，盘腿坐在了老头子的对面。
    既然领导发话，自己也只能盛情难却一下。
    老头子给他的棋篓里约莫还有五六十枚棋子，而他自己用的那个只剩下了十几枚。
    “你先手，下黑棋。”老头子摸了摸胡子道。
    “就下在残局上吗？”十三问。
    “嗯。”老头子应了一声。
    自始至终，他都没抬头看十三一眼，目光一直紧盯着棋局。
    “呃……”十三大致观察了下棋局，落下了一子道，“还请……老先生多多指教。”老头子没答话，几乎是在十三落子的一瞬间，他的白子也落了下来。
    见对方战意满满，十三也不好继续说话，只好专注于眼前的棋局。
    然而，他的棋艺实在是烂得没谱。
    起初接着残局上黑子的优势，他还能提几个白子，但没一会儿他就发现，自己提的这几枚全都是对方的弃子，几步棋的功夫，白子就在棋盘一方霸占了块不小的区域。
    眼看自己的黑子要被吃，十三便不再追击老头子的弃子，转头去防守这一角的攻势。
    这样简单易懂的心态，怎么可能下得好围棋嘛？
    前后不过五十手，棋盘上白子原本的劣势便荡然无存了。
    再接着下，也只是黑子慢慢被蚕食而已。
    “……我输了，老先生。”十三举棋犹豫了半天，发现摆在哪都不太合适后，便主动放下了棋子认了输。
    闻言，老头子缓缓抬起了头。
    他有一双稍显浑浊的眼睛，视线上下打量了十三一番后，老头子问：“你几岁？”
    “十……十岁。”十三答道。
    “难怪，”老头子哼了一声，“棋艺一塌糊涂。”
    “啊哈哈……”十三只好傻乎乎地笑两声。
    “叫什么名字？”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后，老头子又问。
    “十……嗯，梵思仁。”
    “梵思仁？”老头子低声念叨了一遍这个发音，“念起来真奇怪。”
    “嗯……”
    “就叫你小梵吧，老头子我记性不好。”
    “好的。”十三赶忙肯首附和道。
    “那个姓诗的就派你这个小孩子来接我的活？”老头子一边收拾着棋子一边问道。
    “啊……嗯。”十三见了，也动手帮起了忙。
    不屑地咂了咂嘴后，老头子又道：“我叫何楚贵，叫我老何就行了。”
    “这怎么能行呢，何……爷爷。”十三腼腆地客气了一番。
    老头子听后，手中的动作稍微顿了顿。
    “小娃娃嘴就是甜，比之前的那个好多了。”说着，老头子眯眼笑了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上的褶皱都显现了出来。
    但不知为何，十三居然觉得这张笑脸意外的和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