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席月茗》第37章

    着陆之后还没走几步，十三就松开了十七的手，一头冲进了某个阴暗的小角落里，稀里哗啦地吐了起来。
    两人乘坐的是从海市通往中土的商船，整整在海上前行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才行至了一座小镇的码头。
    这艘商船的载重挺大，估计有十三之前见到的海盗船两个大小。按理说，它航行起来时应该会非常沉稳才是。可奇怪的是，海上那股无处不在且前仆后继的波浪，却每一丝都传导进了十三的前庭神经中。
    这一周他不仅没睡好过，连饭都没怎么吃。
    所以吐了半天，他也只是吐出了一肚子的胃酸。这会儿他脸上冷汗连连，面色发白，双腿不停地在打颤，甚至连重心都没法凭自己一个人维持住。
    堆积了这么长时间的不适感，一股脑地冲上来，他实在是有些驾驭不住。
    “哥、哥哥！”眼见他就要一头栽倒在地，刚从傻愣中回过神来的十七惊呼了一声就赶忙从身后抱紧了十三，“你怎么样！？我、我该怎、怎么办！？”
    因为在船上的时候反应并没有如此激烈，而且十三也一直安抚着她说“自己没事，以下省略”之类的话，才勉强忽悠住了十七，没让她担心太多。但十七倒也不是真的放下了心来，见哥哥神色不好，她自然是又操刀做回了贤惠的小媳妇，一手包办了十三的所有衣食起居。
    也多亏了临行之前，梵狱是将十七的手臂治好了才安排两人离开的。
    “我没事……没事……”十三摇了摇头，似是想把脑中的眩晕统统赶走。为了找回身为兄长应有的尊严，他的嘴中不停地低喃着，“你别担心……别担心……”
    十三的思绪虽然有些混乱，但某些观念还是十分清晰的。
    例如，若是让他对十七承认自己只是简单的晕船而已，不如直接死了算了，哪还有脸面再继续自称是十七的“监护人”。
    然而十七这几天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有没有他这个监护人都无所谓。
    所幸，自我暗示了半天，十三脑中那股若隐若现的眩晕也逐渐地消停了下来。毕竟双脚已经踩在了结实的大地上了，再有晕动反应也说不过去。
    眨了眨有些迷离的双眼，十三深吸了口气，继而咬紧了牙关，决意先集中精神挺过腹中这最后一波侵袭。
    见他似是没有和自己说明的意思，十七小心翼翼地松开十三。接着快步绕到了十三的正前方，双手扶稳了十三的肩膀，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哥哥的状态一边喃喃地念叨着：“皮肤……发白，不停出汗……是……是风寒？风、风寒怎么办？”
    这小丫头被十三的样子吓得不轻，此时一脸惊慌的模样，那双灰色的眸子不停地搜寻着十三脸上的情报，似是试图靠自己去理解并解决眼前的突发情况。
    “风寒……风寒，是因为冷。”说到这，十七一怔，接着慌忙脱起了自己的衣服，“哥哥，冷，穿衣服。”
    话还没说完，十七就三下五除二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手忙脚乱地将它裹在了十三身上。
    ——在这里，我先打个岔。因为天气变冷，而且两人要长时间出门的缘故，梵狱新发给了十七一套衣服。笼统点描述，这是一件白色绸缎内袍和一件黑色丝绵外袍。具体的样子等下再说，总之全套穿在身上，看起来就是那种满身都是累赘的类型。唯一的特点在于，那件黑色丝绵外袍的后颈处，多出了一个可以将半张脸盖进去的兜帽。
    那么言归正传。十三这会儿正憋着一口气去抵抗胃中的痉挛，根本抽不出哪怕一丝空隙去制止十七的行为。
    将外袍披在了十三身上后，见他依旧苦着张脸，似是没起到效果，十七立即又在慌乱之中运作起了她的小脑瓜。
    在这种事情上，她确实没什么耐心。
    只听十七嘴中不停地呢喃着“冷、风寒、衣服、温度”之类的词，差不多十秒后，她突然恍然大悟地抬起头看向了十三道：“体、体温……”
    说完，她就一股脑地冲进了十三的怀里，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场景，看起来多美好啊……
    可惜，十三被她这么一刺激，险些没能抗住上涌着的胃酸。要不是他赶忙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腾出了一只手，用力地按住了自己的嘴巴，估计当时就得“哇”的一声连胆汁儿一同吐出来。
    他这份力道，要是连鼻子一起按住，足够让正常人窒息了。
    可这也没办法呀，十七这么努力，自己要是吐了她一头一脸，估计自己的人生也就到此为止了。
    所以，十三只能放弃了开口解释的意思，一边努力地和胃里的痉挛持续着拉锯战，一边被十七紧紧地抱在怀里，勒得他骨头都有些发痛。
    那么……趁着他俩正在放闪光弹，且容我先来介绍一下这个地方。
    水樾镇位于大陆南方，是一座沿海的城市。它虽然不比海市大多少，但风景绮丽民风淳朴，有山有水有海有滩，乃是一大旅游胜地。
    气候是温带海洋性，因此四季如春，从不闹旱。
    这种地方昼夜温差小，季节变化不甚明显。哪怕是最冷的时候，白天一件单衣也足够御寒，可谓是寻常人梦寐以求的常住地。
    常年旅游的收入，让原住民各个都富得流油，淳朴的民风便是因此而来。不过，因为这个地方离帝都有段距离，若是进一步扩增，可能会不好管理。所以这块儿的行政划分一直就那么点，外地人想常住在这儿，也没那么多地方。
    眼看十三也差不多度过了那段最为艰难的不适期了，我也就不再继续废话，将镜头还给他们俩吧。感觉自己的呼吸不再会连带起什么强烈刺激后，十三轻咳了两声，拍了拍十七的后背，嘴中轻声道：“谢谢，我已经没事了。”
    十七听了，赶忙又抬起了头看向了十三。一边眨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边仔细地审视着哥哥脸上的气色。
    “真、真的嘛……”半晌，她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毕竟，哥哥只是面色上有些好转，额前依旧缀着一层细细的冷汗。
    “……真的~”十三努力挤出了一个合格的微笑道，“多亏你了，谢谢。”
    因为不太想解释真正的原因，十三只好让这个误会继续美丽下去。
    十七似乎没有立即买账，这会儿脸上还带着那种将信将疑的表情。十三考虑了一下，立即使出了摸头大法意图糊弄过去，顺便脱下了身上披着的这件外套递还了回去道：“这里不冷的。”
    闻言，十七这才注意到了周遭的温度。
    虽说和炙热扯不上边，但和真正的“冷”也确实隔了好几条街。
    “快穿上吧。”说着，十三把这件黑色的外袍又披在了十七身上。
    这么做的原因，一是因为他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第二嘛，是因为十七只穿着内袍的话，多少显得有些清凉。
    她身上这件白色的丝质衣物，从款式上来说，是将衣和裳合并在了一起的。这和十三记忆中的“深衣”有些类似，稍显不同的地方则是，这衣服不遮腿，它的下摆开了很多的叉。
    毕竟是内袍，贴身轻盈才是主要设计理念。虽然保温效果一般，但倒也不会有什么不适感。
    而外袍就显得宽松厚重多了。它的衣袖非常宽大，估计往里面塞个好几斤货币都不成问题。穿在身上，不仅能够完全地将十七幼弱的体型给遮住，还能把她的腿遮得相对严实一点。
    至于，为什么只给了十七好几套新衣服，十三却依旧穿着之前的民工装——见发衣服的南女士没有解释的意思，十三也没有多问。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的话，乍一看还真像是个“大小姐与仆人”的组合。
    因为是十三的“命令”，所以十七根本生不出任何反抗的情绪，只好听哥哥的话穿起了衣服。只不过穿衣服的途中，她那双眼睛还是直勾勾地锁定在十三的脸上，一瞬都不曾移开过。
    十三见了，只得叹了口气道：“你该饿了吧？我们去吃点东西怎么样？”
    “好~”十七听后即刻应了一声。但话刚说出口，她的眉毛又往下弯了弯，小声问道，“哥哥真的……没事吗？”
    “我就是饿的，”十三擦了擦额角的汗，接着笑着为她整理了下衣襟道，“吃点东西就没事啦。”
    见哥哥笑得那么好看，而且此时行动上好像也没什么不便，单纯的十七只纠结了一小会儿便点了点头，抱起了十三的左臂道：“那哥哥要多吃点，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呢……”
    这语气，像是出于关心的叮嘱，又像是出于哀怨的恳求。
    让十三听了立即鄙视起了自己。
    “晕什么船啊，我真是的……”十三在心中叹道，“怎么连个小女孩儿都比不上？”
    心中虽然颇有微词，但十三毕竟兼职着心理咨询师，冲她笑了笑后，便牵起了十七的手，走出了这个小巷。
    晕动反应大多来得快去得也快，脚踏实地地深呼吸了几次后，十三的精神也回转了些许。步入人潮之后，好歹还是肩负起了向导的重任。
    不过由于两人是初来乍到，刚走进街道没多久，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街边小贩那风趣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来来往往的人们迈着闲庭信步，不匆不忙地在两人身旁穿行着。
    一时之间，还真让十三产生了一种土鳖进城的感觉。
    和海市相比，这个城镇的街道更为热闹一些，而且氛围也很好，众人脸上的愉悦都是真实的，和那几条被四大家族控制着的街道迥然不同。
    好在水樾镇的建筑风格和海市相差也不大，没多久，十三就凭借着经验找到了一处人流量比较大的地方。
    既然要吃饭，肯定要吃顿好的，反正自己也不差钱。按照十三的理解，有本事在这种人流高峰区域开饭馆儿的，肯定得有两把刷子才行。
    当初作为封口费，从萱家那收来的五千个白塔一直都留在了十三的身上。尽管听狱长的口吻，他似乎是知道这件事的，但倒也没让十三把钱上交。
    所以严格说来，十三现在还算是挺有钱的。
    站在街角张望了一番后，十三最终将视线停在了一家名为“香满楼”的饭馆上。
    远远望去，里面的食客不少，而且规模也比周边的要大，以至于看到它的第一眼，十三就做出了决定。
    “听我说，”十三随即俯下身，凑到了十七的耳边说，“接下来……你来扮演一个……呃……身份比较高的人。话由我来说就好，吃饭的时候尽量控制一下速度，可以吗？”
    “嗯。”十七闻言立即点了点头。
    分配好角色后，十三松开了十七的手，指了指香满楼的方向，示意她走在前面。
    十七酝酿了一下，便按照哥哥的吩咐摆出了一幅冷淡的表情往香满楼走了过去。
    “哎，这位客官，里面请。”没等十七走进去，候在堂前的小二便笑着迎了上来。
    “两位。”见有人上来招呼，十三也快步跟了上去道。
    “好嘞，二位跟我来。”说着，小二恭敬地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刚步入厅堂，鼻腔内即刻被一股股四溢的余香占据了。别说十七，就连十三这个刚刚还吐得要死要活的人，这会儿肚子都咕噜咕噜地叫了一声。两人被小二一路引到了一席庭间雅座旁，坐下后，小二便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了店里的招牌菜。财大气粗的十三又怎么会亏待了十七，最终把他介绍的这些菜要了个七七八八。
    而这个小二哥除了恭敬之外，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明明两人点的菜量足够六七个成年人吃饱喝足的了，他却一丝惊讶的意思都没有。记完了菜单，冲二人招呼了一声，便退回了前台。
    “看来对于这种事，他们都不怎么好奇的吧？”望着小二远去的身影，十三在心中如此嘀咕道。
    庭间无风，连同十三和十七坐着的这张，一共有八套桌椅。十三一边用余光打量着这群人，一边为十七倒了杯茶。
    之后，他便做出了一个仆人应有的姿态坐在了一旁，顺便思索起了接下来的行程。
    临走之前，梵狱给两人的命令是，在十月底之前抵达帝都。
    然而，除了将两人送上了通往水樾镇的商船外，之后的路程连一点提示都没有。
    就连帝都的位置，都没告诉两人。
    不过，想来也是。就算教会了两人识别方向的能力，并给两人一张标识着帝都的地图，估计也无济于事。毕竟从狱长那听来的说法是，水樾镇离帝都挺远的。
    ——没错，这次的这个任务，又是狱长亲自下达给他的。
    狱长的命令虽然自由度都挺大，但也正因为执行起来的方法有很多，才显得非常的含糊。
    他好像也真的是挺赏识十三的，只要十三发问，狱长都会尽量详细的解答。甚至十三自己都觉得，不戴面具时的狱长，简直和一般意义上的“和蔼”没任何区别。
    可十三的心底却在不停地提示着自己说，这一定是个错觉。
    对于狱长的用意，十三是这样猜测的：
    因为自己的沟通能力相对于其他人来说比较完善，狱长可能是想强化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并在日后分配给自己那种“量身定做”的任务。
    术业有专精嘛，既然自己擅长交际，让自己往文职发展也算是物尽其用。
    只是，这么一来……
    想到这，十三用余光看了眼坐在一旁发呆的十七。
    十七目前的水平还远达不到“文职”的要求，这么一想，如果两人的成长方向真的有巨大偏差的话，恐怕就没办法时刻呆在一起了。
    “看来……文化教育还是不能落下啊……”十三暗自叹了口气，心道。
    由于之前经历的那些事情，十三有一段时间突然觉得，就算十七什么都理解不了，也挺好的。没有善恶的概念，就不会被它左右情绪和行动。虽是两袖不沾俗气，孤身避于世外，但至少不会有那么多烦恼。
    不过说到底，会有这种想法的主要原因，还是十三那身为监护人的责任感在作祟。
    简单来说，因为世界很危险，所以他想把十七藏起来，不让她接触世界。
    而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的，是心理咨询师对自己说的一句话：“年轻人，你有这种想法，很危险啊！”
    不管怎么说，自己也不能限制了十七的自由，必须让她了解这个世界。
    这事儿不能急于求成，也不能贸然离开十七半步。只能一直守在她身旁，等着她一点点地长大，直到她到了不会再轻易地被这个世界伤害的年龄。
    可这个年龄具体是几岁，十三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不得不说，若是深入思考这种“想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很麻烦”的事儿，总是会非常耗时。没等十三想出个所以然，另一个小二便一边吆喝着一边将菜送了上来。
    “五味谷汤，客官您慢用。”报完了菜名，他便行礼退了下去。
    十三站起身拿过汤勺，先是为十七盛了一碗。
    看色泽，这应该是种开胃汤。
    而自汤品后，刚刚十三点过的菜便络绎不绝地被送上了饭桌。整个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分钟，可见这香满楼之所以能立足于此地，想必其效率也是一大长处。
    可惜，毕竟十三刚刚吐得那么逼真，这会儿倒也真吃不下多少东西。再加上，他现在扮演的是仆人身份，也不能过于喧宾夺主。
    所以稍微喝了点流食暖了暖胃后，十三便朝一边的小二招了招手。
    “客官，”小二见了，即刻笑着迎了上来道，“您有什么吩咐？”
    “哦，我是想问问，从这里……怎么去帝都……”十三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得如此支支吾吾地问道。
    小二听后，礼貌的笑着答道：“二位客官若是想乘坐马车，可去驿站中询问下具体情况。”
    “……驿站在哪？”十三又问。
    “嗨，您瞧我。”小二闻言一拍脑袋，有些赔罪意味地笑了笑道，“待二位客官游玩一番这水樾镇后，若是不嫌弃，小的愿送两位前往驿站。”
    虽说语气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两人的年龄，但却没因此顺势放下恭敬的态度。
    “不必麻烦了，”十三摆摆手，也露出了微笑道，“我家小姐估计还要在此游玩几日，小二哥把驿站大致的方位告诉我就可以了。”
    出于礼节，十三的话语中也毫无身为世家奴仆的傲气，小二听了俯身对二人行了一礼道：“好嘞，您稍等。”
    说完，他便退回了前台。
    正当十三纳闷着他要干嘛时，小二已再次快步回到了两人身边，并双手奉上了一张方形的麻织品。
    “这是水樾镇的地形图，”摊开在桌上后，小二一边指着地图上的位置一边道，“我香满楼在这个位置，驿站离这里有四条街的距离。”
    大致比划了一下从这里到驿站的路线，小二又指了指地图上的其他地方，为十三介绍起了水樾镇比较有名的几个景点。一套服务下来，让十三都有些诧异他的职业究竟是酒店侍应还是旅游团导游了。
    介绍完了几处名胜古迹后，小二这才像是回想起了自己的本职，稍显歉意地对两人挥了挥手，便回到了自己应有的岗位上。
    而在两人闲聊着的途中，十七连头都没抬，效率地以淑女应有的动作幅度清扫着桌上的菜肴。
    这听起来有些矛盾，实际看上去也比较奇怪，大家不妨想象一下。
    总之，等十七吃饱喝足了之后，十三就立即付了钱带她离开了这个地方。
    出了门，十三先是抬头看了看天色。现在的时间目测还没过正午，太阳含而不露，阳光洒在身上，有一种非常惬意的感觉。
    “总之……还是先休息一天吧，”十三扭头看向了一旁的十七想到，“刚从船上下来，她也该累了。”
    似是察觉到了哥哥的心绪一般，十七顺着十三的视线看了过来，冲他抿嘴笑了笑。
    说起来……这丫头最近笑的好像挺频繁的。
    “我们先找个住的地方吧，”十三小声说道，“之后……逛逛街怎么样？”
    “嗯，嗯！”十七听了，双手立马揪住了十三的衣袖，将整个身体都贴了过来。
    看到她这副欣喜的模样，十三的心中一时也是五味杂全，难以言表。
    ——让她演绎那种名门大派的小姐，还真是难为她了。
    街上不时有轻风拂过，两人也入乡随俗，放慢了速度抱着不急不躁的心态散起了步。
    没一会儿，十三脑中最后一丝眩晕也被这缕清风给吹散了。
    两人走在街上，姑且还是维持着大小姐和仆人的设定。十三跟在十七的身后，不着痕迹地张望着四周的景象。
    耳畔传来的交谈声中，口音千变万化各不相同。几步走下来，十三发现，这座城市确实人气很高，人流量简直不是一般的大。
    一些奇珍异食的摊位之前，竟能排上数十甚至上百的长龙。
    不过，一旦吃饱了的十七，对街边的这些小吃也就没多大兴趣了。
    仰头张望街道，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熙攘。晃悠了一会儿，两人便寻到了一家旅店，登记了两间房，将行李放了进去。
    此次出行两人都是轻装上阵，行李中也只有几件衣服和日用品。
    安顿好了之后，十三便提议先去驿站看一看。毕竟，先熟悉一下路程总是好的。再者，万一这里的交通不怎么好，还能提前预约一下。
    十七当然是没有任何异议的。处于极易收容状态下的她，简直就是“好孩子”仨字儿的代表。不仅不吵不闹，也不会喊累，更不会瞎跑。
    ——估计换成任何一个稍微正常点的小孩儿，十三都不可能生出身为她“监护人”的自信。
    对于通往驿站的路程，十三只记得个大致的方向。但他也不着急，一路慢慢悠悠的，权当是逛街了。
    十七走在他的身前一点点，像是个未曾沾染过半点尘世气息的精灵一般，脸上挂着些许惊奇和欣喜四顾着周遭的光景。每每与十三四目相交，她都会眯起月牙莞尔一笑，展露出一抹乐在其中的笑容。
    而将她这副模样看在眼里的十三，又适时地发作了一次回忆症。
    这次，在脑中逐渐清晰起来的，是一种名为“相爱”的人际关系。
    一时之间，十三的脑中掠过了形形色色的夫妻形象，以及生理常识。
    看着这样天真无邪的十七，让他回想起了一种名为“爱情结晶”的东西。
    也就是，自己的孩子。
    实际上十三并不是第一次回想起于“爱情”有关的知识，之前给十七讲那个《人鬼情未了》的故事时，十三对于爱情已经有了一部分的认知了。只不过，那会儿的他也仅是有个认知，甚至对于爱情的定义还停留在“对某个人无条件付出的善意”上。
    如今将十七脸上若隐若现的微笑看在眼里，十三突然觉得，或许人们就是为了目睹到这样的光景，才会和一个人共结连理，并生下他们爱情的结晶。
    这份笑颜很简单，却带着一种能够洗涤人心灵的治愈能力。
    看着看着，十三不仅出了会儿神。
    然后，他又像往常一样，借着脑中这股突然乍现的灵光，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他倒也从没担心过，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导致目前的人格被过去的人格所取代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
    “……哥哥？”
    “啊？”十三一愣，眨了眨眼看向了前方的十七，问道，“怎……怎么了？”
    “已经到了啊。”十七指了指身前的方向到。
    十三顺着她的手指所向望去，看到了一处坐落在路口处的亭子。那面随风飘动的旗帜上，印着一个大大的“驿”字。
    这个地方，好像没多少人。
    “哦……到了啊……”十三晃了晃有些迷糊的脑袋说，“那我们先去问一下吧。”
    “嗯。”十七点点头，借势抱上了十三的手臂。
    两人并肩走到驿站之前，十三左右看了看，最终将视线停在了一个马夫打扮的人身上，问道：“您好，请问……从这里可以直接到帝都吗？”
    马夫打扮的人闻言，扭头看向了两人，点头说：“可以。不过今天怕是不行了，二位准备什么时候走？”
    他刚才，似乎是正在和身前的一个……呃……小孩子讲话。
    之所以泛指成“小孩子”，是因为这家伙除了身高暴露了之外，浑身上下都被裹在一层白色的丝绸之中，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就……这两天。”看到这家伙，导致十三稍微走了会神。
    毕竟这种和粽子没什么区别的穿衣方法，看上去就非常的热。“那二位不如明日这个时候再来吧，”马夫打扮的人指了指驿站内的休息庭说道，“今天已经没空位了。”
    “嗯，”十三点了点头，“好的。”
    说完，他便转过了身。
    刚走两步，身后又传来了刚刚那位马夫的声音：“你赶快回家吧，别在这耽误我做生意。”
    十三扭头往后看了看，发现他是在和那个“白色粽子”说着话。
    不知为何，那白色粽子这会儿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方向看着。
    “哥哥，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呀？”见十三有些走神的意思，十七晃了晃他的手臂问道。
    “呃……”回过头来的十三稍微想了想道，“我记得……刚刚那个小二哥说，往西走的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等、等等~”接着，十三听到了一声软绵绵的呼叫。
    凭声音判断，应该是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孩子。
    而且，还是个挺心急的女孩子，十三还没回头，她就一把抓住了十三的另一只手臂，硬生生地拖住了两人行进的步伐。
    她用的力不小，差点让十三身形一闪摔个脸着地。
    “……怎么了？”十三扭过头，看向了身旁这个白色粽子问道。
    她的双眼中有股扭捏的感觉，但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松开了紧抓着十三手臂的小手，微微低下头道了个歉说：“失礼了，公子。”
    途中，十三瞄了眼马夫的反应。他见到此景仅是摇了摇头，便转身回到了庭中。
    “你……有什么事吗？”十三有些不知所以地问道。
    “实不相瞒，”听到十三的问题，白色粽子如同看见了良机一般，又凑近了一步慎重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呃……”十三皱了皱眉，“我们之前认识吗？”
    “……不、不认识。”闻言，白色粽子似是有些理亏地缩了缩，但旋即又抬头看向了十三道，“但我……”
    她的话只说了个开头，接着猛地一个激灵，硬生生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这是因为，她看到了十七的眼神。
    其实在陌生人面前，十七的表情可以说是常年不变的。只不过，不同的人能从这份平淡到呆滞的表情中，读出不同的意思罢了。
    “但你……什么啊？”见她愣了半天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十三追问道。
    “我……”白色粽子张了张嘴，双眼中流露出了一抹难以启齿的感情，低声道，“我要去帝都一趟……”
    “哦。”十三点点头，“然后呢？”
    “我……”听了十三的问题，白色粽子突然又表现出了一种害羞的扭捏模样，嘴中的声音更小了，“我没有路费……”
    看她的样子，似乎是说出这句话都足够要了她的命一样。虽然，她全身上下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可十三还是能一眼看出她的羞涩。
    “就是说……”十三整理了一下对方的意思，问道，“你想让我们带你去帝都？”
    “……啊？”白色粽子闻言一愣，接着赶忙点了点头说，“对对对，就是这样。”
    见对方如此轻易地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白色粽子好像是松了口气。
    “这样啊……”十三无奈地笑了笑，“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白色粽子不解道。
    “为什么你要我帮你，为什么我要帮你。”十三贴心地解释道。
    “这……”白色粽子一时语塞，她拼命地向了大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道，“路、路见不平，身为江湖儿女……难、难道不应该拔刀相助吗？”
    “噢~”十三刻意地拖了下延长音，恍然道，“道德绑架啊。”
    “……什么绑架？”白色粽子一脸问号。
    “嗯——”关于这点，十三倒没再继续解释。他沉吟了一阵，转口问道，“那送你去帝都之后，你有钱还给我吗？”
    似是没有料到对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白色粽子在听到后还错愕了一会儿。
    “有，有有有！”白色粽子赶忙道，“若是公子真的愿意出手相救，来日在下必有重谢！”
    “重谢不必了，把车费还给我就好了。”十三冲她摆了摆手道，“明天这个时候在这儿见吧，再见。”
    说罢，十三便牵起了十七的手，往城内走了过去。
    这小姑娘说话都扭扭捏捏的，如果是个骗子，估计水平也不怎么样。
    虽说有考虑过她就是想演出这种效果，可十三这种“人精”又怎么可能会着了她的道呢？
    草草答应了她，也是因为想给十七建立一种善良的概念。
    不管怎么想，只要这个时候赶紧抽身离开，最多也就只是损失了一份路费而已。
    反正这五千个白塔全都是十三骗来的，他心里也不是很在乎。
    可这么想着的十三还没考虑好如何把这种案例概括起来教给十七，身后就又传来了那只白色粽子的呼声。
    “公子！等等！”转眼之间，她又快步跟了上来。
    “啧，”十三有些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又怎么？”
    “呜……”撞上十三的视线后，白色粽子下意识地怂了一会儿，之后摇了摇头，口齿不清地答道，“没、没什么……”
    用眼神警告了她一番，十三便再度拉着十七远离了城郊相接之处。
    “哥哥。”没走两步，十七突然凑到了十三耳边问道，“她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嗯……可能吧。”十三答道。
    “一直到帝都吗？”十七又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说到这，十三笑了笑，“如果她没骗我们的话，应该是。”
    “哦。”十七闻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顿了顿接着问道，“我们要装作不知道吗？”
    “什么？”
    “她一直在跟着我们。”
    “什——”十三听后一愣，接着猛地转回了头。只见，那白色粽子仅是和两人之间拉开了十几米的距离，就这样不躲不藏地跟在两人的身后。
    看到十三转头，她顿时像是被识破了谎言的小屁孩儿一般，手忙脚乱地物色起了周围能当做掩体的东西。
    “你跟着我们干嘛？”十三眯起了眼，冷声道。
    即便相隔十几米，白色粽子听到了十三的问题后还是被吓了一跳。
    见她就这样杵在原地发起了呆，十三转过身缓步逼了过去，嘴中问道：“我不是答应了你的要求了吗？你还有什么事？”
    白色粽子闻言，又羞愧地低下了头。
    别问我她裹得这么严实是怎么表现出羞愧的，我只能告诉你，有些人的情绪不单单是靠表情传达的。
    行至她身边后，十三再次上下打量起了眼前这个粽子。
    “你倒是说句……”
    “——咕噜噜噜。”
    没等十三追问出声，他便听到了一声清晰的低鸣。
    十三怔了怔神，随即将视线放在了这只粽子的肚子上。
    “你不会是想跟我说……”十三有些无奈地皱眉道，“你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而且也好几天没吃东西，没地方睡了吧？”
    “你、你怎么知道！？”闻言，白色粽子惊呼一声，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了十三。
    “哈啊……”看到她这个反应，十三不禁又叹了口气。
    准备说出这种话的这种人，如果真的是个骗子，那可真丢骗子们的脸。
    十三眯眼看着她半晌，终究是摇了摇头，放弃了强硬手段。
    “你叫什么名字？”十三问道。
    “我……在、在下白映雪。”
    “三个字啊……”十三在心中念叨着，“那应该家里挺有钱才对啊。”
    这只白色粽子，还真有个符合形象的名字。
    “好吧，白映雪。”想了想，喂她两口吃的好像也不是件多大的事儿，十三朝她示意道，“走吧，我请你吃点东西。”
    “呜……多、多谢公子……”
    说着这句话时，白映雪的语气都有些发颤。
    大概是已经害羞到无可复加的程度了吧？
    这让十三心里也有些好奇，明明她看上去很不适应当前的这种状况，为什么还要执意这么做呢？
    从衣服的材质上判断，这种绣有暗纹的锦缎也不是人人都穿得起的。按理说，她应该至少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才对。
    十三觉得，大户人家的教育，大概是不允许她做这种和“乞讨”无异的行为的吧？否则，她也不会显露出这种足够把一身白衣服全都染上绯红的害羞。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还是太难懂了。
    白映雪一路低着头，捏着自己的衣角跟在两人的身后。
    走进市区后，十三随便找了个路边摊一坐，接着瞎指着菜单点了几个菜。
    看白映雪的表情，她似乎不是很适应这种地方。扭扭捏捏地坐下后，连碰都不敢碰到桌面，像是生怕沾到什么酱汁一般。
    路边摊的最大好处就是又快又省钱，十三可没闲工夫再陪白映雪去下一次饭馆儿。
    不出五分钟，一盘盘看上去就很危险的料理便挨个摆在了白映雪的面前。
    “吃吧。”十三托着下巴倚在桌沿上，眯眼看着她说道。
    “……多、多谢公子……”白映雪深呼吸了几次，然后掀开了脸上的面纱，露出了一张约莫只有十一二岁大小的面容。
    她一脸凝重地盯着桌上的食物，像是正在蓄力一般。
    良久，白映雪这才一咬牙，说了声“我开动了！”便拿起了木叉。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以身试毒呢。
    但，自尊终究不容易料理，肯定不如眼前的这桌菜好吃。吃了两口，白映雪脸上的抵触神情便如数消失了。接着，她也顾不上淑女的形象，端起饭碗就开始吧唧吧唧地大口吃了起来。
    “别着急。”十三给她倒了碗水递了过去，“慢慢吃。”
    “唔……嗯。”虽说白映雪趁着咀嚼的空闲点了点头，但她这会儿满嘴都是油渍，哪还听得进十三的话。
    这吃相和十七有得一拼，而且在十三看来，白映雪这个人的水平估计也和十七是个不相上下的状态。
    至于，这个“水平”指得究竟是什么……相信大家也都知道，我就不废话了。
    总之，看着她这副狼吞虎咽肆无忌惮的吃相，让十三心中那份好奇变得越发严重了起来。之后，他便清了清嗓问道：“白映雪，你要去帝都干嘛啊？”
    虽说对人刨根问底不太礼貌，但既然决定要带上她，这些事还是问一问比较好，十三可没有托大的习惯。万一这家伙真的是个演技派骗术师，而且还有不少同伙的话，自己还真不一定能应付过来。
    但话又说回来，十三之所以会是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和十七两个人实在是两袖清风，没什么好骗的。
    白映雪听后，先是端起水碗咕嘟咕嘟地灌了两口。待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后，她也稍微清了清嗓。
    “我……是去寻我相公的。”
    接着，她无比凝重地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