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埠》第48章

    秋老虎天闷热,树叶儿一动不动,湿热的气流在宽阔的江面蒸发,漫延到王家大院下院,令人窒息。宁承忠和他的孙儿女们在大晒坝的黄葛树下歇凉。生就喜好重庆山地的这棵虬曲苍劲的黄葛老树坚持不让树叶儿发黄,树下比屋里凉快。老大那双胞胎儿女宁道兴、宁道盛六岁了,老二那混血儿宁道华三岁半了。都嚷着要爷爷爬在地上让他们当马马骑,他就爬在地上让他们骑马马:“孙娃乖乖,骑马马上街街……”孙儿女们就在他背上嘻哈笑,“驾驾”吆喝。孙儿女的名字都是由他取。孙辈姓名中间的“道”乃字辈所定;儿辈姓名末后的字是“富国强兵”,孙辈就该“兴盛华夏”。雪瑶说:“咋不说兴盛大清?”他说:“‘华夏’包含了。衣必精美,物必丰盛,人必礼学,兵必强悍,君臣必称吾国吾民,此乃真正之‘华夏’。华夏兴,国盛昌。”雪瑶认可,说:“还缺个‘夏’。”他说:“会有的。”期盼再有个孙儿。雪瑶说:“这‘夏’留给老四的娃儿。”他说:“我还念着老三。”雪瑶就两眼潮润。按说,“兴盛华夏”是男娃儿用,可他至今只有两个孙儿一个孙女,也就用了,有种急不可耐的遗憾。孙儿女们骑马马没兴趣了,就各自玩耍嬉闹。“呃,莫牵翻。”他乜道兴、道盛两个双胞胎孙儿女,他俩使劲捏瓷娃儿道华的脸,道华那小嘴成了葡萄,哇哇哭。道兴、道盛就拍手唱:“又哭又笑,黄狗飙尿,鸡公打锣,鸭子吹号……”他抱了道华到怀里,这娃儿肉嘟嘟地,他与他有了感情,还是遗憾,这瓷娃儿只算半个中国娃,倘若继国与那护士姜霞成婚就好。“爷爷,哥哥姐姐牵翻,又来了。”道华告状。他拦住又来捏道华脸的双胞胎孙儿女,在道华脸上咂了一口:“不怕,有爷爷。”这娃儿一口重庆话,是个中国娃。“爷爷的胡子锥人,痛。”道华嘟小嘴说。他舒眉笑:“爷爷的胡子牵翻,爷爷打它。”打自己的胡子。雪瑶端了小板凳过来坐下,继续缝制道华的冬棉袄:“你就喜欢幺孙娃。”“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孙么。”“是百姓爱幺儿,哼,生就个狼模样儿,对我幺儿继兵下那样的狠手。”“呵呵,我小道华还算不得幺孙儿呢,你今后还会有弟弟妹妹的呢……”他岔开话。
    富商宁承业走来,穿一身白绸衣裤,扇一把白色纸扇,拎一个褐色布包:“大哥大嫂还清闲耶。”三个细娃儿就围了二叔公要糖吃。宁承业呵呵笑,从褐色布包里取出个精美的荣昌陶罐子打开,里面全是包装精美的西洋糖果:“来来来,都是你们喜欢吃的巧克力糖,尽你们吃个够。”散发糖果。细娃儿们接过糖果吃。王雪瑶去屋里端了张小板凳来:“二弟,坐,你是稀客呢,好久都不登门了。”宁承业坐下:“大嫂,我这不是来了噻。”宁承忠盯二弟:“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有事才来。”宁承业笑:“大哥,你不要老呆在屋子里,出去走走,解解闷。你不是问我猪鬃是啷个制的么,我领你去看看。”“去立德乐那猪鬃厂?不去。”“去看看,你这个当官的也去体察一下民情。”“我是个闲官。”“闲官也是官……”
    宁承忠还是跟二弟宁承业去了立德乐那猪鬃厂,穿的便服,听说那里的工人很苦累,狗日的洋人,来我重庆耍霸道。提到洋人宁承忠就上气,去年,八国联军入侵,慈禧太后、光绪皇帝被迫离京。近期,朝廷的庆亲王奕劻、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又与德国、奥地利、比利时、日本、美国、法国、英国、意大利、俄国、西班牙、荷兰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各国和约》,还跟日本签定了为期三十年的重庆日本租界协议书。按照安邦的说法,这皆与去年的义和团反洋人有关,而义和团又与两年前重庆的余栋臣反洋教有关。“细娃儿抓麻线--乱扯!”宁承忠回安邦说,“洋人瓜分我大清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太后和皇上都看明白了,太后就说要变法。”年初,慈禧太后下诏变法,“取外国之长,去中国之短”,实行新政。提倡奖励私人资本办工业;拟废除科举制,设立学堂,鼓励出国留学;改革政制和军制。安邦认为实行新政不是不好,却是很难。
    宁承忠随了二弟沿江岸走,两人边走边扇打纸扇。
    十年筹办五年投产的立德乐的猪鬃厂设在龙门浩。重庆开埠后,龙门浩成了洋人的码头,宁承忠对停靠码头的飘着米字旗的洋轮船吐口水:“龟儿子洋人,在老子们的地盘上耍横。”盯沿途的洋房、货栈、厂房、仓库,“哼,倒成他们的地盘了。”宁承业说:“他们只是租佃,地还是我们的,这些洋房子、厂房都修在我们的地盘上,他们搬不走的……”
    二人说着,走进立德乐的猪鬃厂。
    几栋半旧的瓦屋、棚屋,地面坑坑洼洼,垃圾满地。穿短衫短裤或赤胸亮臂的汗爬流体的工人们忙碌着。宁承业说:“这里开先只有十多个工人,现在有一百多了,多半是你我的老乡,你怕他洋人做啥子。”他摇头:“你呀,看不清世事的。”宁承业说:“你才看不清世事。大哥,我跟你说,这厂里产的猪鬃可以做日用刷子、油漆刷子、机器刷子,销路好得很,供不应求。现今的名猪鬃吧,有东北鬃、青岛鬃、汉口鬃、上海鬃、重庆鬃、天津鬃、蒙古鬃,我们重庆占有一席之地。”“真的?”宁承忠问。宁承业说:“热络的白糖糕--当然是(蒸)真的。这厂里的猪鬃吧,开先每月只产二三十斤,现在每月产一万多斤了,包揽了重庆的猪鬃市场,还畅销欧美和日本。价格呢,自从‘利川’轮开来之后,涨了近有三成。”宁承忠哼声说:“钱都被立德乐赚去了。”宁承业点头:“那是自然的。”
    二人进到一间光线暗淡臭气熏天的屋子里,工人们将约莫一根食指长的猪毛分颜色分好坏选放。宁承业说:“上好的猪鬃要剔除肚子、尾巴和脑壳上的毛,要除去杂物。”领他进了隔壁的屋子,浓重的水汽扑面。工人们在老大的水缸里泡猪毛。宁承业说:“那边选好的猪毛,要在这边用温水发酵一天一夜,要把猪毛上沾的残肉、油脂泡化。”有工人将泡了的猪毛从温水里捞出,放到厚实的木桌上用木板捣弄,之后,又放到清水里漂洗,用铁梳子梳理。宁承业说:“得把沾在毛上的肉皮子、细毛毛捣松捣脱梳理干净。”宁承忠点头:“倒是,不然会变质发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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