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埠》第42章

    宁承忠这书桌上堆放有好多文书,他现在常看文书,“利川”轮来渝半年多了,这方面的内容不少:立德乐的“利川”轮探航川江成功,川江运输从此进入“蒸汽机”时代;机动轮船速度快载量大,木帆船无法比拟,重庆至宜昌贸易兴旺;洋行给重庆带来先进的管理方式、生产技术和机器设备,发放计件工资和退休金;传教士办医院办学校,传授科学知识云云。这些文书上说的事他有所目睹有所耳闻,想不过气不过的是,洋人如此当道,国之主权民权何在。哼,立德乐的“利川”轮探航川江成功,妈的,横行霸道,草菅人命!可怜赵管家的二儿子丧了命。赵管家的二儿子是在“利川”轮开来重庆途中的乌龟沱淹亡的,自己的幺儿子继兵当时就在“利川”轮上,“突突”上行的“利川”轮被激愤的渔民包围,立德乐就指挥轮船直撞过去,撞沉两艘渔船,致使六个渔民死亡,赵管家的二儿子就是那六个死亡的渔民之一。是赵管家哭着回老家奔丧他才晓得的。想着,他唉唉连声痛惜摇头,端陶瓷茶杯喝茶。这天然色细陶茶杯是大儿子继富给他的,是家乡的制陶高手制作的,泡的茶水透杯可见,味道纯正。继富是不安分的,雪瑶给他说,大儿子继富还要开办更多的实业。茶水的热气雾了老花眼镜,他取下老花眼镜用手帕擦拭,捏揉眼眶。这老花眼镜的边框是铜质的,镜片是水晶的,放大了字看起来清楚。是老二继国给他验光配制的。继国给他说,看书疲劳了,就捏揉眼眶边的穴位,可以消除疲劳。倒还管用。觉得老二学医也好,对他讨了洋女人贝拉依然不乐。
    他将看过的文书放进抽屉里,官文是断不能丢失的。关抽屉时,发现书桌的砚台边有个台历,心想,定是幺儿子继兵放的。翻阅一阵,新历、旧历的日期都有,二十四节气也有,觉得还方便。就看见末页夹有张报纸,取出看,是一张去年的《渝报》。他晓得这报纸,是一个叫宋育仁的激进分子创办的。身为官员的他是不能看这种报纸的,好奇心驱使他看完整张报纸,一篇报道吸引了他。这报道用的阳历,称,孙中山于1894年11月24日在檀香山创立了“兴中会”,其宣言曰:“故特联络四方贤才志士,切实讲求当今富国强兵之学,化民成俗之经,力为推广,晓谕愚蒙,务使举国之人皆能通晓。联智愚为一心,合遐迩为一德,群策群力,投大遗艰,则中国虽危,庶可挽救。”
    他点首:“嗯,这个孙中山,主张富国强兵倒是对的,对的。”
    “爸,你也喜欢孙中山!”宁继兵进书房来。
    他严肃了脸:“继兵,这张报纸是啷个回事?是不是你放在这里的?”
    宁继兵坐到他身边:“爸,你应该多看这样的报纸,只可惜这《渝报》去年停刊了。”
    “与官府唱反调的报纸是办不长的。”
    “爸,你认为这报纸上说的不对?”
    他矜持道:“倡导富国强兵嘛,是应该的。呃,我问你,是不是你拿来回的?”
    宁继兵神情张扬:“是。”
    “从哪里拿来的?”
    “在街上捡的。”
    “是不是啊?”
    “是与不是你都说了,我还说啥子。”
    “做好你个人的事情,莫给老子惹麻烦。”对于幺儿子继兵,宁承忠从心眼里喜欢,追问:“幺儿,你说实话,从哪里得来这报纸的。”
    宁继兵诡诈地笑:“我说了你莫生气哦。”
    “好嘛,我不生气。”
    “是范晓梅给我的。”
    “她,她咋会有这种报纸?”宁承忠和夫人雪瑶都喜欢范晓梅,这姑娘眉清目秀,知书达理,来过他家好几次。
    宁继兵欲言。
    穿旗袍的王雪瑶领了范晓梅进来:“老头子,晓梅姑娘来了,我们摆了哈儿龙门阵。”
    范晓梅朝他笑,有股兴奋:“宁伯伯好!”
    宁承忠纳闷范晓梅为何会有这种报纸,莫非她是激进分子或者是与其沾边?他反对激进分子对抗朝廷,倒是同意他们的一些主张:“嗯,来了,坐。”将那张《渝报》放进抽屉里。
    宁继兵拉范晓梅坐到藤条沙发上,自己紧挨了她坐。宁承忠欲问范晓梅为何会有这种报纸又没有问,觉得还是单独问继兵好。王雪瑶也拉凳子坐下,看范晓梅又看幺儿,脸上乐呵呵地。范晓梅被王雪瑶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满面绯红,嗫嚅说:“伯伯、阿姨,我们还有事。”朝宁继兵使眼色。宁继兵点头:“对对,范晓梅一直想看南岸四景,我带她去。”拉了范晓梅出门。雪瑶急了:“呃,吃了午饭再去!”宁继兵说:“不了。”
    两个年轻人走了,王雪瑶遗憾也欣慰:“老头子,你看出来没得?”宁承忠说:“看出来啥子?”王雪瑶笑:“你巴望的幺儿媳妇要进门了!”宁承忠心里乐意,也犯疑,倘若范晓梅真是激进分子,事情就麻烦。他这么想时,雪瑶说:“继富又去上海了,硬是,舍得他的那对双胞胎儿女,却舍不得他婆娘。”
    宁承忠嗯哼一声,戴上花镜,又看桌上的文书,心里不平静。
    去年冬天,闲着无事的他跟大儿子继富去了趟上海,是继富叫他去的。雪瑶也想去,却放心不下孙儿女,没有去,让邹胜跟随他去,叮嘱邹胜要护卫好他。宁承忠多年没去上海了,上海变得楼高街宽车多人杂。看怪异楼房的屋顶得扶住帽子,过街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免被黄包车洋马车撞着。街上的美女商标淑媛广告铺天盖地:垂柳睡莲桥畔映忖的或倚或坐或手托香腮的美女清新自然,也有放肆惹火的《一幅春容不易描》、《无限相思意》等彩画广告。有幅摩登女人的广告老大,画上那穿紧身绛紫色旗袍露雪白大腿的年轻华人女子犹抱琵琶不遮面,含笑俯视围观的长辫子男人客。宁承忠多看了那广告几眼。与他挤坐在黄包车上的喻笑霜笑道:“这是幅巨型水彩画,笔法细腻,栩栩如生。”他说:“不雅,太不雅。”喻笑霜说:“那可是大美人,看那广告画的都是你们男人。”他说:“不过如此,哪里比得上我笑霜小妹。”喻笑霜嘻嘻笑,亲了他一口。他涎脸笑:“街上人多。”心想,妹儿亲哥儿一口也没得啥子。他与继富、邹胜乘船到上海后,是时常往返沪渝的喻笑霜来码头接的他们。继富忙于钱庄的事情,喻笑霜就领了他逛上海的大街小巷和外滩。邹胜说是累乏,没有跟随。他知道,邹胜是不想打搅他俩。
    他还是喜欢清静,喻笑霜就领他去看黄浦江。苏州河北岸这黄浦江畔有渔民晒网,江中有山城那大河小河里常见的船帆,水鸟翻飞。他很惬意。有艘洋轮船驶来,搅乱了他的心境。洋轮船朝前方的跨江木桥驶去,邻近木桥时,木桥当间的吊桥就抬起来,洋轮船“突突”驶过,吊桥在洋轮船留下的浓烟里缓缓下落。喻笑霜罩目看:“那是‘威尔斯桥’,是咸丰六年洋人筹资建的,华人的船只路过是要交钱的。”他叹曰:“洋人在我国的江河造桥,反倒要收我国人的过路钱,实是霸道。”喻笑霜说:“洋人霸道的事情多,我武家开的‘渝城旅馆’改名为‘渝城饭店’,洋人就来干涉,说是抢了他们饭店的生意。哼,闲大爷我才不怕,洋人也是欺软怕硬的。”他点头:“对,硬碰硬,哪个怕哪个……”
    冬日亲吻大江,江面似银,夕辉抚照的喻笑霜格外动人。他心里赞叹,说:“笑霜小妹,你还是一个人过?”喻笑霜盯他笑:“我哪是一个人,我有哥哥你呢。”他心里的弦丝儿发颤,一阵痛,欲得而不能得的痛:“我是说,你该找个男人了。”喻笑霜心里酸酸地:“我不找,就一个人过一辈子。”“莫说气话。”“我才不气呢,气早让人收去了。”“看看,这就是气话。”“对,是气话,我就是要跟你说气话。”他唉唉发叹。
    邹胜快步走来,说:“宁大人,闲大爷,樊老板就要登场了。”
    樊老板是他大儿媳妇樊绣屏,是“渝城饭店”的总经理,董事长是喻笑霜。“渝城饭店”就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他抬步朝饭店走,他还没有看过大儿媳妇演唱。雪瑶看过,说她的清音唱得绝好。喻笑霜和邹胜落在后面,两人一路有说有笑。
    进得“渝城饭店”,他放慢了步子。他喜欢这饭店的水榭、草木、回廊,喜欢这饭店的露着原木本色的木墙木门木椽木窗木桌木床。他觉得,这饭店的景物与王家大院有异曲同工之妙,来到这里有归家之感,佩叹笑霜独具慧眼的设计。饭店的场院可容纳上百人,绿草茵茵,白的红的黄的绿的电灯流光溢彩。已经坐了不少华人和洋人客,还有细娃儿。
    宁承忠三人寻到继富身边坐下。
    场院当间的小舞台上,抱琵琶、月琴、三弦、高胡、二胡、中胡的琴师们端坐。一个穿绿白相间绸衣的女人手执竹节鼓碎步登场。她秀脸白洁,明目皓齿,黑发盘髻,镶嵌钻石的檀木簪斜插脑后。是他大儿媳妇樊绣屏。樊绣屏朝台下看客微笑施礼,琴师们齐动乐器,乐音悠扬。她“嘣嘣嘣”敲打竹节鼓,轻舞曼唱:“见番兵哪啊黄尘扑面眉目难分,人马列队滚鞍下马叉手相迎,怒目斜视冷笑在心。御弟啊,你叫他们退出关去莫哇啊留哇啊停哪啊,昭君含恨往北行哪啊……”她唱的《昭君出寨》,这宁承忠爱听。他见身边的大儿子继富瞪大眼看樊绣屏,活像是第一次认识,樊绣屏是勾了大儿子的魂呢。
    宁承忠和邹胜到上海的那天,樊绣屏没来码头接他们,宁承忠很是不快,后来知道,大儿媳妇是跟一个客户谈长期包租客房之事走不开。接触后,尤其是听笑霜说后,他对樊绣屏的看法有改变,不想她还能干,管理饭店有板有眼,时不时登台演唱招揽旅客,生意不错。也对她带继富去拜访洋人银行老板耿耿于怀。他知道,继富一直有将“大河票号”办成“大河银行”的想法。这钱庄呢,乃是国人创办,有历史传承有章法路数;那银行是啥,是舶来品,是洋人办的,机关多,水深,弄不好会让“大河票号”的钱财打了水漂。他还听弟媳妇月季说,继富夫妇在荣昌县选址筹建“荣昌陶器厂”。唉,大儿子和大儿媳妇都不知天高地厚,不撞南墙不回头,脚踏几只船咋行?他想过问又没有,继富的执着倒是像他,他夫妇要真在家乡办起陶器厂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继富呢,是已经陷入商业的险恶激流了,但愿他能汲取“大河票号”差点儿垮台的教训,想事情做事情周全些谨慎些。雪瑶说过他,儿子们都成人了,你不要总对他们指手画脚,都像你这死脑筋,啥子事情都做不成。想想呢,雪瑶说的也是。家父就要自己经商,说是官场险恶,自己还不是进了官场。子不教父之过,子要行父难管,罢罢罢,随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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