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埠》第37章

    穿布衣的宁承忠骑了心爱的白马在老林里驰骋,白马载他追赶一只野兔。他弯弓搭箭,“嗖--”,那野兔应声倒下。他张嘴笑,笑得苦涩,心中的愤懑、委屈挥之不去。
    两年前,也是三月天,他作为随行人员去日本马关参加了屈辱的中日谈判,大失所望,不想我泱泱大国竟然向小日本割地赔款;又遇“大河票号”风雨飘摇,根源于日本商人赤井一郎的横行霸道,狗东西竟然在我重庆的地皮上耍蛮横,差点让继富经营那票号归他所有。是可忍,孰不可忍!浑身的劲无处使,满心的愤怒无处发泄,与友人谈及时,愤怨难平。因为马关签约的强烈刺激,李鸿章大人发誓“终身不履日地”。前不久,李大人出使欧美各国回来,途经日本横滨,再也不愿登岸。当时,要换乘轮船,得用小船摆渡,他看摆渡船的小船是日本船,怎么也不肯上,随行人员只好在两艘轮船间架了块木板,七十五岁的李大人蹒跚步子顺木板走过去。“马关谈判实在是屈辱,李大人坐的凳子都比日本人矮半截。”宁承忠怒气填胸。安邦叹曰:“李大人都无可奈何的事情,你我又有啥子法。咳,朝廷的事情你我是管不了的,继富那事情总算是摆平了,你就莫要自找气受啰。”武哲嗣说:“东洋人实在可恶,心里是怀有鬼胎的。承忠老弟,你年轻阵写那万言书论说世事,受到朝廷重视,何不再上书万言,秉直陈言,警醒圣上明白小日本的狼子野心……”这话在火上浇了油,他激情顿生,闭门谢客,挥笔疾书。碗口粗的蜡烛燃尽,他撂笔长舒口气。这是他上书朝廷的第二封万言书,列举了所见所闻的小日本的种种劣行,疾呼早做防范,呼吁整朝纲肃贪腐戒奢靡,把钱用在刀刃上,用在富国强兵上,否则会坐以待毙云云。此书呈四川省府转奏朝廷,他翘首渴盼,无有回音。心想,当年举荐他的赵连武大人已不在省府了,赵大人当年是四川布政使左丞,看了他那年上书的万言书拍案称好,说其治国见解独到,防腐建言发自肺腑,是个可用之才。后来,却因揭发同僚贪渎遭受迫害,被贬官回了山西老家。还是寄予希望,像赵大人一样刚直不阿的好官还是有的。不久前,来了一纸官文,降他为宣慰使副使,几无实权,多半赋闲在家。
    他知道其因由了,哀叹生不逢时,成天郁郁寡欢。
    雪瑶劝他,你五十多岁了,生过大病,少管事情好,各自保养身体为要。生性志远好动的他哪里闲得住,就在房前屋后种菜浇地,与友人垂钓弈棋,在王家大院大晒坝那黄葛老树下逗孙儿女们玩耍。大儿子继富的双胞胎儿女快三岁了,依依呀呀会喊爷爷、奶奶了,他时常抱了这对孙儿女亲吻,手舞足蹈。二儿子继国的儿子还在摇篮里,黄头发黑眼睛,肤白似纸,像个瓷娃儿。他逗这瓷娃儿玩,喜忧参半。去年春节,那美国女人贝拉来了。是他同意了她才来的。他缠不过继国和雪瑶,继国说得坚决,非贝拉不娶。贝拉比继国小两岁,都老大不小了,拖不得了。安邦说:“你小子得个洋儿媳妇有哪样不好,我是羡慕死了。”承业说:“他见过贝拉,漂亮高雅,有学识有礼貌,会说中国话。”他马着张脸,默许了。婚礼是在真原堂举行的,他不喜欢那教堂又不得不去,继国坚持要在那里举办婚礼。教堂的钟声当当,似铁锤击打他那心。按照美国的传统习俗,举办婚礼的多半费用由女方家里负担,婚纱呢,新娘讲究的是穿戴母亲或祖母的。继国不让贝拉出钱出物,全由他操办。贝拉的父母亲没来中国,她那农场主父亲叮嘱她一定要在教堂举办婚礼。中外宾客来了近百人。新郎宁继国身着礼服,胸佩红花,挽了身着婚纱的新娘贝拉朝前排走。安邦盯新娘的目光贪婪,他那四婆娘就狠实劲掐他。他也暗叹这个美貌高雅、落落大方的洋儿媳妇。他身边的雪瑶喜泪扑面。因了继国的结婚,还差点丧了条命,一直喜欢继国的护士姜霞喝闹药自杀,幸亏与她同住的护士发现得早,继国立即抢救,给她洗胃、打吊针才救过来。
    除了种菜浇地、垂钓弈棋、带孙儿女,喜欢骑马的他便是到南山跑马打猎,求其苦中乐。
    老林外是光秃秃的山脊,山脊上有条小道,可见远处云飘雾绕的层层山峦,光线明亮了许多。他翻身下马,将白马栓在树上,白马就享用地上的草棵。他迈步朝山脊道走,去看远山,发泄心中的郁闷。就要走出老林时,见两个瘦汉沿山脊小道相对而行,都衣襟褴褛,一个背了装有猪草的背篓,一个挑着装有茄子的担子。
    背背篓的瘦汉说:“摆摆渡。”挑担子的瘦汉说:“要过路。”背背篓的瘦汉说:“抬头有玉帝皇天,埋头有土地老倌,在下给你丢个拐子。”拱手。挑担子的瘦汉说:“认得圆的不认得扁的,老子今天不毛你这探子就是虾子。”背背篓的瘦汉说:“别醒二活三乱拿哥子梁子。”挑担子的瘦汉说:“个小毛头也敢称老子的哥子。”背背篓的瘦汉说:“老子在山上混时你怕还在挖田。跟你说,我是背篓帮的。”双手交叉摸肩。挑担子的瘦汉伸展双手摸扁担:“我是扁担帮的。”
    两人就都笑,放下背篓、挑子,几乎是同声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挑担子的瘦汉从箩筐里取出一块黑色一块褐色的两块巴掌大的膏药般的东西,指点说:“这是洋货,这是土产。”背背篓的瘦汉接过看,用鼻子嗅:“嗯,有隔天的尿味道。”用嘴咬,“苦的,巴实。”扒开背篓里的猪草,从里面取出根金条,“背篓里还有。”挑担子的瘦汉接过金条看,用嘴咬,点头,刨开箩筐皮面的茄子,露出草纸包裹的一包包东西,说:“下面全都是,你各自验货。”背背篓的瘦汉就挑选着打开草纸包看,嗅,咬,逐一包好:“成交。”
    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躲在树身后的宁承忠看得明白听得明白,他负责过戒烟事务,晓得土匪里有背篓帮、扁担帮偷贩鸦片,此刻里是人赃俱获。纵身一跃,立到二人跟前,抽出腰刀大喝:“蹲下,都抱头蹲下,给老子老实点!”
    两个土匪见来人气度不凡,虚了一股,也都见过世面,一个取猪草刀一个取扁担相迎。两人哪是宁承忠的对手,被击倒、踢翻在地,拱手告饶。背背篓的瘦汉说:“求大爷高抬贵手,放小弟一马,小弟重金答谢。”递过一根金条。宁承忠收下放入怀中。挑担子的瘦汉说:“求大爷饶命,我家有七十老母,我这挑子里的烟土你取些去。”递过两块烟土,宁承忠收下放入怀中,拧眉怒喝:“看你两个,风都吹得倒,定是大烟鬼。你们晓得的,这烟土毁了好多人,毁了好多家庭。这些烟土和金条全都没收归公,你二人相互捆了,跟我去见官!”晃动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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