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前嫌难释
雨后冬日的黎明,依旧黑得伸手不见掌。
临丘县省运汽车站和对面的县汽车站早巳灯火通明。高音喇叭吵架般播送着车次和发车时间。两边都是女播音员。省运这边说的是不标准的普通话,县车队那边说的是标准的临丘话。从两个相对的大喇叭里涌出的声浪如同两条无形的巨龙在厮咬、搏斗,都巴不得把对方压盖下去。两边的长年出早车的汽车司机们早已在检修、发动汽车。头班客车已经开走了。
春运高潮期,乘客多,加班加点车多。卖早食卖水果卖洗脸水的人也多。县里的严禁机动三轮车拉货载客的通告就要生效,为了再赚一把的机动三轮车也多。把个城西口要道的转盘花园一带闹腾得鸣喧喧地。
一夜没睡好的鲁圆圆强打精神起来,擦了把脸,蓬松着头直奔省运汽车站。还远不到站门口,就被抢生意的机动三轮车挡了道,急得心火冒。
一辆拉着客人急驶来的机动三轮车斜擦过她身边,刹住下人,又挡了她刚好想挤过去的缝隙。她火冒三丈。
“死个舅子往前撞,找死呀!”跟汽车夫们混久了的鲁圆圆嘴巴也不干净,加之本来就心气不顺,“好狗也不挡路!”
“大路朝天,各人半边,哪个挡你路了!”那机动三轮车夫答话说,“看到要过年了,你咒老子不吉利的话,老子日死你!”
鲁圆圆一听,七窍生烟,欲要活撕了那人:“来,只要你敢,老娘让你做得来起不来,摘了你那老二!你龟儿啥子不会装,来冒充残疾人,哪个怕你……”离站远,灯光暗,鲁圆圆没看清楚那三轮车夫,就挨了一拳。
“装,不长屁眼的人才好人装残废人,以为老子腿脚不便就好欺负!”三轮车夫边说边又挥来几拳。
瞌睡兮兮怒气冲冲的鲁圆圆连挨几拳,被打懵了。有生以来,她还没有挨过这种打。她厉声叫骂,扑过去扭住那人乱扇乱打。
“你敢打老娘,打!我喊几个省运的车夫来把你狗日的捶平!”
有个人过来将二人分开,横身子护住那三轮车夫。鲁圆圆雨点般急的拳头、巴掌落在那人身上。打一阵,鲁圆圆才发现此人是她好气恨好思念又好失望的秦雪娃。住了手。
秦雪娃盯她一眼,回过身子,埋怨地:“耿森,看你,还来拉人!”
鲁圆圆才认清这三轮车夫是耿森,耿森也认出鲁圆圆。二人才熄了怒气。
“耿森,是你。我还以为又是那些假装残废的无赖,头回就遇着一个,他挡了路还耍泼无理取闹。”鲁圆圆边说边理更乱了的头发,抚被打的痛处,感觉着耿森和秦雪娃黑森森的目光,泪花在眼眶里闪烁,“耿森,你腿脚不方便,听我一句劝,莫做这种危险生意了。”说完,抽身向省运车站走去。
鲁圆圆走近车站门口,觉得有人跟着她。
站门上挑出有点钨灯,灯光雪亮。
秦雪娃盯着灯光下的鲁圆圆,她那张疲惫瘦削了的脸纸一般白,眼窝也深,心里股股痛。昨天傍晚,她居然来家里找他,说有话对他说。哼,还有什么说的。他让了她进屋,还是想听听她要说什么。也许,她良心不安,是来乞求谅解的。有什么谅解不谅解,男婚女嫁,自愿自爱。他清楚,她是见了朱岚在才走了的。倘如朱岚不在,她又会说些啥呢?有一线振奋在他心里扑腾,扑腾着一种酸甜苦涩的希望。会不会峰回路转,她又再度来追求他,如同先前一样?不,不会如同先前了,他也不会再爱一个已经那个了的女人。可是“洋三科”说,要排山倒海无顾忌地去爱自己爱的女人。昨晚,他和爷爷同睡外屋,里屋让给了朱岚睡。半夜里,爷爷对他说:“孙娃呀,明天一早要开车回古山县,可不要尽东想西想。”他就不再板动身子,而脑子里依旧翻江倒海。今天一早,他驾驶满载年货的货车要回古山县,朱岚也搭车同回。刚才,他叫朱岚在车上等,自己过来买烧饼油条,不想,碰见方才那一幕。耿森狠打了鲁圆圆,而鲁圆圆后来还关心耿森。觉得这女子心好,顿生旧情,万分后悔自己出征古山那天早上,不该顾这顾那而冷落了人家。是的,“洋三科”骂得对,自己真是个伪君子耶。现在,也如那天早晨似的,她就立在自己跟前。不论她有任何过失,那都是自己造成的。这样想时,他问:
“鲁圆圆,昨天你说有话要对我说。你说,啥事?”秦雪娃的话音颤抖。
鲁圆圆双目灼灼盯他,嘴唇蠕动。是的,她昨天是要去向他讲明一切,道明自己的爱心。可是,他已经有了朱岚。雷帅在这点上没有乱讲。她跟他的车,同他野外度夜,到他屋里如同家人一般……心里撕裂般痛,辗转难眠。不想,一大早又稀里糊涂与耿森干了一丈。真是,人倒霉喝水也卡牙。又遇了秦雪娃,这个害了她心烦意乱的狼脸孔家伙此刻就立在自己面前,扑过来一股男人的粗犷气息和浓烈的汽油味儿。她真希望此刻里世界上就只有她和他俩。她要把心中的冰瀑雪浪沸水一股脑儿扑向这个男人……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人真是太多太多了,那个她最见不得的女子朱岚正向这边走来。还说什么呢?
“秦雪娃,你,还愿意同我合作吗?”鲁圆圆这样说,话音柔和。
“……”
秦雪娃体味着她的话意,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的身后,朱岚巳渐渐走近,喘吁吁地,两目闪闪。
“你大概忘记了,你曾经答应过我的,我俩合作搞科研的事情。”鲁圆圆望着秦雪娃,“你和雷帅都提供给了我不少资料,我也收集了不少。但是,还需要不少现成的数据和例子。你现在是运输股长,又镇守一处,一定会有新的资料和见解……”
原来她要说的是这件事啊?秦雪娃的心一阵冷凉又一股高傲:“我说过的话不会变卦,我当然愿意同你继续合作。”
“那就谢谢你了,再见。”鲁圆圆迅速转身走开,她害怕看见朱岚靠近秦雪娃的情景。
秦雪娃驾驶东风牌大货车行驶在通往古山县的起伏山道上,心潮也起伏。
汽车刚驶出临丘县城时,车头亮着两柱雪亮的灯光。灯光发雾,他挤挤眼,知道不是雾天,是眼睛发雾,就狠骂了自己。这是司机的大忌,爷爷就是老眼昏花才让车头碰撞了路边的树干,险些儿粉身碎骨。自己要是把车开到岩下去就不仅毁了自己,也毁了身边坐着的朱岚了。东天透白,渐势亮开,灭了大灯,加快车速。爬一座山头时,山廓燃烧。车到山顶,看见了云海中的太阳,红蒙蒙的光焰漫过来,给秦雪娃那冷寒的身心以暖意。侧目时,瞟见被霞光曜红的朱岚那张青春的脸,不禁又看了一眼。
朱岚才是自己真正的伴侣。
世间事情,原因总是有许多,结果才是实质。
实质是,鲁圆圆已经随了雷帅。
男人的心不该太软,人生有许多要干的事,卿卿我我儿女情长优柔寡断不是男人的性格。男人就是这钢铁汽车不息地吼呜着一往向前!
鲁圆圆要同他合作搞科研,这确实是她这个女大学生调度一向的追求,也是自己的渴求,是老几代汽车夫们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是人生值得一搏的大事。他对她的回答是诚意的。自己这一代汽车夫不能不应该对自己要跨越的标竿定得太低。出车拉货载客是本份,却还要有更高的追求。这本是他对鲁圆圆佩叹爱恋的一大原因,现在,依旧应扼守诺言,同她真诚合作。到古山县带领一支汽车分队,使他从宏观微观上看到了不少引人振奋思索费解困惑的问题。埋头开车盲目营运可以带来个人实惠和眼前效益,而他思考过中国地方汽车运输业的拓展和前景,意识到这拓展和前景的实现有司机个人和车队集体共同努力的诸多因素,更有政策、地域、行业、社会,历史、综合配套、人的意识观念等诸多要素。他想了许多,有闪光的东西又理不出满意的条理。而这些,大学生的鲁圆圆有。她曾对他讲过一些国内外汽车运输业的基础理论,他俩的合作兴许真能搞出有实践指导意义的科研成果来!规范化标准化的多种指示路标的公路绝对要在中国普及。鲁圆圆曾对他说。是的,司机行车离不了路标,中国的地方汽车运输业的发展很需要理论引导。搞车运科研,他曾对父亲说过。父亲把眉毛往两边撤:“吃饱了撑的。”他也对爷爷说过。爷爷把眉毛往印堂挤:“开汽车的名堂可不老少。”他对“洋三科”说,“洋三科”的眉稍下弯,“有想法,你就给我们汽车夫露露脸。”秦雪娃这般想时,心搏砰砰有声。松了油门,点踩刹车。
汽车从山头向下滑行,又翻越另一座山头。
太阳露出了整个面庞。
秦雪娃又看了眼身边的朱岚,想起那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她对他说的话:“太阳、月亮都有。都在我心里,就看你各人心里有没有了。”他懂了,朱岚姑娘就是他心中的太阳和月亮。
如同蜘蛛的触觉,秦雪娃的一举一动朱岚都能感悟。从他投向她的第一眼她便感觉到了他那火焰般的目光,心扑扑跳。昨天晚上,睡在秦雪娃曾睡过的床上,异样热暖。听见外屋他的翻动声、气息声,青春的心欲蹦出胸膛。虽然,有傍晚那阵鲁圆圆来的不愉快,但秦雪娃对那女子的冷淡又使她格外欣慰,也还升出对鲁女子的同情。早晨,她提了分明在古山县也可以买得到的年货搭雪娃的车回去。她来临丘县买年货是假,想要多同秦雪娃在一起想要来看看秦爷爷是真。雪娃买早点去,叫她在车上等。她下驾驶室转游。临丘县实在比古山县大得多,热闹非凡,汽车站就有好几个。幻幻地想,不久后她也会是这个县城的人。又哀哀地想,人家只是对你挺好,不一定会娶你……转脸时,见秦雪娃正同一个女子说话,定睛看,是鲁圆圆,心子一震,不禁急步走过去。心里却问该不该去?走近时,听见他俩说科研的事情。这事她听秦雪娃说过,他还让她记录整理过早年和现在的来他们饭店吃住的车夫的人次和单位,说是可以从一个局部来分析古山县汽车运输业的兴衰,预测其发展前景。还想听下文,鲁圆圆却转身走了。秦雪娃未发现自己,她顿感内疚,她应该充分相信他。他俩过去好过,鲁女子变了卦,秦雪娃那秉性是不会再同她好了。可爱情不在人情在,碰了面也不能不讲句话。原来,她昨天来是要谈这件事,朱岚竟感到一阵高兴。幸好,昨晚没有追问雪娃,否则,他会把自己看成—个心胸狭窄的女人。但还是忐忑不安,这个美气聪明的女大学生实在是人见人爱,又会不会……
“朱岚,你在想啥子?”
“我,没想啥子。”
秦雪娃笑道:“朱岚,太阳照在你脸上好美气。”
朱岚娇羞一笑。
秦雪娃心潮上涌:“朱岚,嫁给我。”
朱岚耳门子嗡响,怕自己听错了话。
“你不愿意?”
朱岚腓红了脸,点点头,又连忙摇头。她眼前的太阳光环道道,金星点点……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