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长长的黄昏渐渐缩短,参差的林木褪去青苍,凉爽的暮风吹淡了夏日的炎热,秋天便从容走来。它披红带金,丰姿绰约,走向田野、山川、公路和城镇……这浓重的秋色将秦雪娃带进了秋色更浓的偏远的古山县。
秦雪娃驾驶的大货车很快便驶上了莽莽古山。这辆十堰市第二汽车制造厂产的东风牌EQl40型货车,吨位重、马力足。曾由他驾驶翻越了川藏大山道,翻这古山算是小菜一碟。自从进藏回来,秦雪娃身上仿佛平添了一股动力。胆大一股,技高一筹,公里跑得全队拔尖。赵厚心队长见了他总是赞口不绝。
“年轻人,行呀,好好干!”
为他上月实现1.8万吨公里,节油15%,赵队长亲自授给他烫金奖状和厚重的奖金,还提升他为运输股长。爷爷少有露笑的脸上有了喜色。只是父亲却说:“啥稀奇的,开这么好的重吨位车,该。60年,‘保钢、保粮、保煤’运输那阵,我跟你爷爷开那‘杂牌车’时,就跑过月产双万吨公里了。那时候,也没得什么奖金。”他知道,父亲指那“杂牌车”是早已淘汰了的奇姆西、雪佛兰、福特、道吉、星牌、万国等车况极差的老型号车。他没有沉默,回父亲说:“你那是啥时候,现在是啥时候。”爷爷就猴着父亲说了:“你也还记得那不发奖金的时候。”
听了父亲那话,秦雪娃就下决心要跑出月产双万吨公里。他总是要鲁圆圆多派长途,多派车次。鲁圆圆不很情愿又总是尽力满足。要知道,现今竞争厉害,货源不好找。
汽车爬上古山颠后,秦雪娃的视野徒然开阔。
寒露已过,山上已草枯花谢。然而,尽染的山林却抹金流霞,明媚富丽,没有萧瑟凋零气氛。热烈的山槐、蓬勃的枫树、潇洒的红桦,一株株一行行一片片,好似燃烧的火焰。不时可见成熟的野果儿缀在枝头,饱满、晶莹,活像彩珠玛瑙。汽车向下行驶。道旁闪过朱紫的山杏、深黄的黄栌、金黄的白桦、火红的枫叶,浅浅深深,深深浅浅,散落于路边的山崖、地沟、谷地,散落于大大小小、急急缓缓汇流向古水河最终流入嘉陵江、长江的溪流岸边。汽车转过一道山脊,看见了诱人的青湖。这静躺在古山群峰怀间的青湖,方圆数十里,倒映着暮空秋景,褐气氤氲,似一面巨大神魔的彩镜。
古山的雄姿和青湖的秀色历存百年千载。近年,经地区和省里的电视一播放,美色倍增,众人惊叹、神往!无奈,这儿实在偏僻,交通、食宿实在太不方便。否则,游人真要络绎不绝。咳,鲁圆圆,你也真没有眼福。这古山和青湖的秋色比得过北京的香山秋景哩!秦雪娃打着方向盘点踩刹车这样想。鲁圆圆早就想到古山县看看了,费尽心思调派了秦雪娃这趟车,又与车队赵队长调换,自己跟跑这趟车。可是,车驶过龙虎场,接近去古山县和安东县的岔路口时,她发了急腹症。幸亏从安东县回来的雷帅驾车送她回临丘县医院去了。秦雪娃这样想时,心里有着为鲁圆圆病情的担忧,也有股莫名的惆怅。
汽车盘旋下古山,拐过两个大的山弯,就看见了古山县城。
县城太小了,斜躺在古山脚下。城下是清冽的古水河。瓦屋垒居,其间有几幢鹤立的式样好看的楼房。七板桥加固加宽了。出入城的车辆极少。这个县城还没有自己的汽车队,货物运输主要靠省运输公司临丘县汽车队负责。客运每周两班,是省运地区公司开来的长途客车。秦雪娃驾车驶过了七板桥,一眼便看见了坡坎上的那棵孑然苍劲的百年古槐和古槐上飘摆的“古山槐饭店”的绒面旗幡。他是第二次跑古山县,发现“古山槐饭店”重新翻修过了,造型古朴而有当代色彩,贴了面砖装了铝合金门窗和茶色玻璃。秦雪娃听爷爷和爸爸说,这店子早先是外祖婆开的,已易店主20多年了。再问详情,两位老人都不说。只听雷憨人伯伯说过一句话:“那店子早先前有声有色。”再追问,他便噘死了嘴。
自然要住此店。秦雪娃开车到店后空地停下,锁死车门,走过去。
“师傅,欢迎您光临!”
早有一位妙龄女子恭迎店门前,说的是脆悠悠的四川普通话。秦雪娃依稀想起,上次住店时见过,惊叹这女子如这店子一样变化好大。秋槐下的这女子着一身耀眼的红装,薄呢面料的。宽松形蝙蝠袖上衣,一步裙,肉色裤袜,半高跟皮鞋。时新而不飞艳的头发,文静、聪慧、细嫩的笑脸。白洁的两手合放腹前,娉婷玉立。
疲惫的秦雪娃冷着张长途车司机们贯有的脸孔却心暖暖地顺那女子走进店里,但见窗明桌净,屋灯柔和。刚坐下,那女子便拿了菜单和住宿登记本来。秦雪娃扔去身份证让那女子登记住宿,翻着菜单点了酒莱。那女子殷情而动作麻利,不一会儿便端了酒莱来。秦雪娃吃喝时,那女子又时时来照问,心里很是惬意。正上劲时,“膨!”临桌一个黑脸汉子怒掌击桌,大声喝骂:
“咯老子,这半天了酸菜鱼还不上来!”
那汉子身边的两个楞头青年也助威叫骂,还挽袖捏拳。
“个臭女子,懂不起唢。”
“龟儿子,以为我们没钱呀……”
那女子笑着过去了,和悦说:“师傅,就来,就来!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刚才,是你们才去挑选的活鲜鱼。这鱼,厨师要现刮鳞现剖肚,要切成一条条薄片,锅里要现炒鲜脆的泡酸菜,再熬入汤和鱼头。刚才,汤才滚开。鱼肉片已倒下锅了。这我就去给你端出来。”车转身,一阵风旋进厨房去,果然立时就捧出钵酸菜鱼来。
这酸菜鱼是四川重庆江津风味的美食,近年来风糜全川。秦雪娃见那女子细白的手捧了个蛮大的陶瓷钵,钵内冒出股股热气,飘过来扑鼻的鲜香味儿。她将钵子轻盈地放到黑脸汉子跟前,朝几个人点头笑笑,就又轻盈地到秦雪娃这边来。
“师傅,你不品尝个酸菜鱼吗?”
秦雪娃早动了心,又恐一人吃不那大一钵鱼,一时没有回答。
那女子又说了:“你一个人,各自去挑选小点的鱼,我叫曹大师傅做精美些。好不?”
秦雪娃点了头:“要得,你选一条做就是。”
女子风一般飘走,又过一阵,端了一小钵酸菜鱼来。秦雪娃一尝,鲜、辣、麻、烫,果真味道不凡。女子笑着坐到桌边。
“不错,不错!”秦雪娃赞道。
“嘭嘭嘭嘭!”
临桌那黑脸汉子连击餐桌,鱼汤也溅了出来:“混帐,盐罐子打倒了呀,放这么咸!”
两个小青年满面酒色,呐喊助威。
“咂了龟儿的牌子!”
“这生意还想做不了……”
店家女子和顺的脸显了不快,过去用调羹舀了匙汤尝,抿动嘴唇:“不咸呀,师傅们一向口重的呀……”
“哗!”黑脸汉子掀翻了一桌莱,两个小青年欲有动手的架势。
精瘦的曹大师傅从厨房里出来,笑脸相劝:“哥子,咋发恁么大气,有话好说。”
黑脸汉子眉毛倒立,早伸手攥住曹大师傅衣领:“你龟儿小看老子唢,老子捶瘪了你!”挥起拳头。
“慢!”一声喝叫,出来个精明干练的四十多岁的妇人,“师兄,看在我姚老板娘的面子上,息点子怒。咸了嘛重做一份就是,打人可是犯法度的……”
黑脸汉子并不理她,照曹大师傅面门就是一拳。曹大师傅也火了,挥锅铲还击。两个小青年上前助阵,照曹大师傅狠打。姚老板娘和店家女子也火了,上前与那三人对打。黑脸汉子趁热撇开曹大师傅,过来扭住那女子,手巴掌朝她大腿上扇……
秦雪娃眼冒火星,哪里还坐得住,起身揪住黑脸汉子,挥手就是一拳。两上小青年过来帮忙,早各挨了拳脚。一时里,店子内呐喊四起,人仰桌翻。老秦头传下来的拳脚结结实实落在三条汉子身上。三人知道遇了高手,且打且逃,出了店去。
老板娘、店家女和曹大师傅好生感谢秦雪娃。陪了他坐,请菜敬洒。言谈中,秦雪娃得知老板娘同那女子是孤女寡母,曹大师傅是她们雇请的厨师。老板娘叫姚雯丽,那女子叫朱岚。
“他们吃醉了,耍酒风。”秦雪娃说。
“才不是。”姚雯丽老板娘说,斜眼朝对面的“快活饭店”看,“你看,他三个又到那边吃去了。吃是过场,主要是要女子陪坐。”
秦雪娃扭脸看,果见三人坐进了灯火通明的“快活饭店”里,已有两个年青女子挤坐到他们中间,为他们把酒拈菜。
“啊,兴这一套?”秦雪娃说。
“平素间,这几个人都是在那店子吃的,今天怕是想到这边来寻点新鲜刺激。”曹大师傅接过朱岚递来的热毛巾,捂打肿的脸说。
朱岚听了,脸泛红:“臭想!”盯秦雪娃道,“多亏了秦师今天帮忙,真谢谢你了!”
秦雪娃倒有些不好意思,笑笑:“他们干啥的?”
“赶马拉车的。”姚老板娘说,恨眼盯对面那人称“秤砣”的矮胖老板,“个屁巴虫‘秤砣’,找些妖女人把老娘的生意也抢去了。”又看女儿,“其实呢,陪一陪坐也无碍……”
“妈,跟你说过,我不会陪男人吃饭的,你以为他们只要陪坐呀,要上床的。”朱岚生了气,起身上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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