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一去就是两个多月。
起初晗辛满心担忧都是他临去前的那一番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会惹出什么样的后患来。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渐渐再也无法安然处之。
想来是他走前下了严命,晗辛每日在府中出入,明显察觉到有人总是不远不近若即若离地跟着。一次她去龙城西市买药,不过半日便有府中医官上门询问是否身体有恙。晗辛冷笑连连,再也按耐不住脾气,将医官赶出门去,将自己关在房中几天都不肯再出去。
还是阿寂来将她从这微妙尴尬的处境中解救了出来。
“姐姐,你若是不快乐,为什么不走?”
晗辛一怔,看着眼前这少年。从将他带回龙城到如今也已经有将近半年了。这孩子又蹿高了一头,晗辛得抬起头来才能对上他的眼睛。
当初,在城外的那一日,她便也是这样抬头看着那人的眼睛,努力接近本不该由她去企及的人物。
她怔怔落下泪来,心头愈加烦躁,转过身去避开阿寂惊讶的目光,只是说:“没关系,我的事情你别多操心。可有人欺负你?若是有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阿寂笑了起来,双手在她肩膀上一拍:“这你放心,大家都对我很好。”
“殿下呢?他对你好不好?”
阿寂要沉默了一小会儿才笑道:“自然是好的。人人都说姐姐你就要做王妃了,你我情逾亲生姐弟,殿下对我自然另眼相待。”他说到这里,到底还是迟疑了,良久才道:“可是姐姐,如果你与殿下在一起不快乐,我就陪你回柔然去!”
晗辛叹了口气:“以后这话可千万别再说了,即使对我也不能说。”
“可是……”
“没有可是。”晗辛神情异常肃穆:“阿寂,如果有一天,我不能留在殿下身边了,你可不可以发誓替我守着他,替我照顾他?”
“姐姐果然是不愿意久留?”
晗辛一惊,连忙摆手:“不是,你别乱猜。”
“那你为什么会不留在殿下身边?”
晗辛笑了,自己立即意识到笑容中有一丝难以明言的苦涩,带着些许惶恐地低下头,长长叹了口气:“阿寂,你是我在龙城唯一的亲人,是我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以后如果有一天,我不在王府中了,你答应我,替我照料他,就像我还在这里一样。”
也许是她语气中凄楚太过鲜明,连阿寂这样的少年听来也不觉为之心惊,不由自主地点头:“姐姐你放心,若真有那一日,我做你的眼睛和手脚,我替你照看他。”
她于是松了口气,朝面前矮几上看去。
那是一幅消寒图。一树的寒梅空寂地开放,等待着用颜色去填充花瓣,去灌溉生命。从冬至起九九八十一天,在龙城漫长寒冷的冬天里,在无尽的风雪中用来提醒人们距离春暖花开还有多久。
阿寂愣了愣,不由自主又朝窗外看去。外面阳光正好,刚刚过了中秋,窗外大朵大朵的菊花一丛丛开得正盛,远远没到需要用消寒图的时节。
晗辛拿起笔沾着朱砂将一朵梅花染做红色。一株虬枝老梅,已经红了三分之二。阿寂看着,突然就明白了度日如年的意思。
晗辛画完了梅花,抬起头冲阿寂一笑,笑容中竟是满目秋色。
阿寂有些迷惑,恍然发现眼前的姐姐似乎已经变了个人似的。当日在大漠初逢,她一个南朝女子,却带着大漠儿女才会有的飒爽随和。他们一见如故,东来的路上彼此扶持,晗辛既不娇柔也不挑剔,一路上谋虑周详,将他们安顿得舒舒服服。
在阿寂的印象中,晗辛的身影总是带着大漠金黄色的光芒,然而如今这光芒已经黯淡。她即使在笑,笑意也无法进入眼睛。阿寂想,明明是那样爱着殿下,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她就越来越黯淡?
也许是漫长的等待吧。
殿下出征讨伐高车人,一去就是两个月。北朝不成文的制度,将军出征,总是要与坐镇龙城的晋王频繁书信往来。阿寂眼看着乐川王书房中的幕僚每隔几日就会从晋王那里带回书信来,却从来没有一个字提及晗辛。
他愤愤不平地想,若是自己只怕也会因为这刻意的冷落而怨懑。然而晗辛却只是安静沉默在这越来越逼仄的角落里,独自默默地数着日子等着他回来。
阿寂是柔然人,从来没有汉人那些天长日久彼此相守的想法,他只是想,若晗辛姐姐不快乐,不如离开好了。
晗辛看着他愕然笑了笑,笑声惊动阿寂,他这才惊觉自己不经意间将想法说了出来,情不自禁脸上一红,喏喏地不知该如何自处。
晗辛叹了口气,劝道:“你也别老往我这里跑。没看见门外那么多眼睛盯着么?别因为我连累了你。”
“我本就是你弟弟,怕什么连累?”阿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若是连我都怕嫌疑跟你撇清,姐姐你在这王府中可就真是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晗辛心头一热,十分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才勉强将几乎要溢出来的泪水憋了回去,微微笑着,却又觉得一句话都已经不必说。
阿寂一直在晗辛房中呆到天将擦黑才离开,出门时与守在外面的人擦肩而过,故意慢下脚步冲着对方哼了一声,这才扬长而去。
因为晗辛的关系,本来安排阿寂在平衍书房伺候的打算也被搁置,如今阿寂只能在书房外面伺候茶水。平衍不在,平时只有他身边几个负责笔墨的幕僚不时到书房里来,因此阿寂才能偷跑出去陪晗辛解闷。
阿寂一回到书房外就察觉到了异样。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因为平衍不在,照理书房本该紧闭着门此时大敞着,里面灯火通明,灯光透过窗棱将书房前的玉阶映得一片雪白。
阿寂心头一惊,两三步跨上台阶冲了进去。
只见房中几个幕僚垂头丧气地站着,上首坐着一个人,看见阿寂进来不禁蹙眉,正要发作,幸亏身边管家已经拽住了他:“阿寂,不得唐突。这是晋王身边的焉赉将军。”
阿寂见机极快,立即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利索地向焉赉行了礼,站起来悄无声息地退到角落里。
焉赉的声音十分沉重:“乐川王击退了阴山以北的高车人班师回龙城,在雪狼隘口遭遇伏击,身受重伤。”
书房中一时静到了极处,阿寂觉得自己哪怕是呼吸声都会引得众人瞩目。他憋着气听下去,焉赉说:“眼下殿下已经就近送往贺兰部医治,晋王闻讯万分忧虑,命我来府中带几个他用惯了的人去伺候。”
阿寂忍不住站出来:“我……我去!”
焉赉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微微蹙眉:“这是……”
管家连忙上前解释:“这是刚入府不久的书郎,叫阿寂。”
“刚入府?”焉赉压根顾不得多加盘问,直接否决:“非常时期,自然要用惯用熟的人,其他人尽量不要去添乱了,做好准备等殿下伤势稳定了回府后再尽忠心吧。”
阿寂还想争取,却被管家一下子拽着腕子扯到一边低声叮嘱:“别多事,你陪着晗辛娘子。”
阿寂回过神来,见焉赉又去与众人商议,便不着痕迹地悄悄退出了书房。管家自然察觉了他的动静,却只是朝那边看了一眼,并没有多话。
阿寂一离开书房,便朝晗辛房中飞奔而去。
晗辛却不知已经从何处得到了消息,面上一派惊惶之色,看见阿寂一把抓住他问道:“真的吗?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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