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残红枝上稀。
晗辛从来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身为渔人家的女儿,她虽然水性不错,却从不敢在水中睁开眼睛。
她是渔家的女儿,熟识水性,却几乎在水中被淹死过。她记得水下摇曳的水草,悠闲游逛的鱼虾,和水中宛如一缕衣带一样飘过来的一抹嫣红。后来无数次地回忆,晗辛总是诧异第一眼看见那抹红色的时候怎么会以为只是寻常受伤的鱼或是小兽。那是父母兄弟姊妹和乡邻的血!
那一日整村被屠,只有晗辛一人因在水中泅玩躲过一难。
只是那铺天盖地而来的血红将她淹没了整整十七年,以至于只要她在水中睁开眼睛,就总能发现自己置身在血海之中。
“我知道你醒了。”这声音仿佛刺耳的铙钹,穿透重重梦境钻进她的耳中:“睁开眼!”
“不!”晗辛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拒绝说出声来,却知道决不能睁开眼睛,否则那血海一样的红色会重新将自己淹没。
一桶冷水兜头浇了下来,冰冷刺骨,寒意登时渗透骨髓。
“睁开眼!”那声音益发严厉。
一声脆响在她的耳边炸响,啪得一声,震得她浑身一颤。从柔然回来的人,当然知道那是鞭子甩出来的声音。
冰冷的水从面上滑落,留下一道道冰凉的痕迹,仿佛刀刃从皮肤上划过。晗辛喉头发紧,随着身体的颤动,这才察觉到双臂双足都因被锁扣住而刺痛酸麻。她并不在血海之中,只不过是个囚徒,是那个人的阶下之囚。
又一桶水泼过来,这次水中当是用了药,淋在皮肤上火辣辣地生痛。
晗辛终于睁开了眼。
眼前那一片恍惚渐渐清退,那个密不透风的牢房,晃动的火光,还有火光中的刑具变得无比真切而确实。晗辛尝试动了动手臂,只有铁链哗啦啦的响声嘲笑着她的徒劳,却也激发出了她的不甘心。
“他呢。”她抬起头来轻声地问,声音微弱,几不可闻。但是他们听见了。晗辛无比确定,看见面前几个散开衣襟裸露出胸膛的彪形大汉情不自禁地对视,便知道他们都听见了。她冷笑了一声:“你们是想知道我到底什么人?想知道柔然可贺敦和南朝长公主的秘密?”
为首的大汉喝道:“快说!”
“你们也配?”晗辛全然不怕激怒他们,笑容凌冽决绝:“你们即便将我的骨血分拆,用马蹄踏入泥中,我也不会说一个字。”
对方勃然变色,将浸泡在冷水中的牛皮鞭子捡起来,“啪”地甩出一声脆响,鞭稍从她的面颊上扫过,登时留下了一道血痕。
火辣辣的痛反倒牵引出了她目中的寒光,“让他来见我。想要问出任何消息,也该他自己来。”
“你!”打伤了她的大汉暴跳如雷,冲到她面前瞪着眼破口大骂:“你到了这里,还有这么多废话?多少男人进来是个人,出去是堆肉,你个女人,还想囫囵个儿出去吗?”
晗辛偏头躲开他喷出来的口水,对他的凶神恶煞视而不见,只是问:“他在哪里?”
大汉被这显而易见的鄙视激怒,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劈手给了她一个巴掌,随即抄起火中烤得通红的铁钳贴近她的面颊,咬着牙道:“这是你自找的!”
铁钳的头红得发亮,热腾腾灼烤着她,瞬间便将她鬓边的发丝烤得焦黄卷了起来。晗辛闭上了眼睛,皮肤火辣辣生痛。刚才那一巴掌打破了她口中的内壁,血丝缓缓沁出嘴角,她不由自主闭上眼,然而铁钳狰狞而凶狠的红光却逗留在眼中丝毫没有减弱。
仿佛再次置身于血海之中,然而那灼烧的痛却又依稀回到了大漠烈日之下。她曾经因为打翻了水囊三日滴水不进,倒卧在滚烫的沙漠中,一任太阳灼烤。
铁钳的热力已经令她的一侧面颊被烤得泛红,然而她却始终面带着微笑。
他们不敢。
时间拖得越久,她心中就越是笃定。不管这群人是什么身份,不管这暗无天日的牢房在什么地方,她都知道有一双眼睛在她看不见的角落紧紧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大汉虽然凶狠,下手却极有分寸,从她恢复意识到现在,所言所行,恐吓的成分更多。即便是刚才狂怒之下的那一巴掌,也无不透着心虚。
“你真要看他们这样对我?”她突然抬起头,不顾铁钳近在眼前,高声发问。
果然那大汉吃了一惊,手中铁钳急忙向后躲,喝道:“别乱动,不要命了!”
晗辛斜睨着他冷笑,大汉登时意识到自己已经露了底,脸上一红,仍旧喝道:“你笑什么?”
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算了,你们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晗辛立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火光不停跳跃,将周围的水迹映得闪亮,反倒愈发将那个角落掩藏在了黑暗中。
大汉犹自不甘心:“可是……”
“出去吧,都出去。”
那人从阴影中走出来。银色的锦袍,腰间系九銙玉蹀躞,面色在火光的映照下,并不比身上腰间的白玉颜色好多少。晗辛要侧过头才能看清楚他,只是这样一来头发披散下来,却又遮挡住了半张脸。她四肢被缚,动弹不得,只能死死凝视着那个身影。
心中的寒凉却不可抑制地向四肢百骸游走。
心底深处始终还存着那么一丝奢望,无论理智如何分析得丝丝入扣笃定确实,却无法抹消她心存的万分之一侥幸,希望他不是幕后主使,他没有背弃他们的誓言,哪怕他只是毫不知情。
他终于如她所愿来到了她的面前,晗辛却只能怔怔看着他,直到泪水跌落在余温未消的铁钳上,发出“哧”的一声。
晗辛低下头去看,青烟袅袅,仿佛她此刻飘摇的心情。
“现在你见到我了。”他这样说,却不由自主躲闪开她的逼视。
平衍自负少年英武,也是百战之躯,刀枪箭雨从不曾胆怯,却终于在这双如同皎皎明月的眼睛前畏缩了。
他的声音提醒了她。晗辛恍然回神,面色已经平静得仿佛被吊绑在刑柱上的是别的人,与她甚至没有任何关系。
平衍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见她半边脸被打得肿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探抚,却被她飞快地闪头躲开。
他的手在半空僵了片刻,终于收回去,硬起心肠说道:“我知道你恨我……”
“我不恨你。”她终于开口,语气总算变得平和柔软,只是其中负气的意味却更加明显。她冷笑着说:“我只恨我自己,竟然如此信你。”
“我何尝不对你深信不疑。”他忍不住回敬,话一出口立即后悔,然而仍旧恼恨,说起来依然不可置信:“我那么信任你!”
他眼中受伤的神色刺痛了她,逼得她硬起心肠说:“我只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并没有求你的信任。”
平衍的面色果然一沉,涩然一笑:“原来是这样吗?”
他低头去看地上的铁钳。
热度已经消失,只余下一点红星明灭闪动,奄奄一息。
再抬起头时,像换了一个人般,冷静而沉着。“那么从你我相遇开始说起吧。想来不是偶遇?”
晗辛一时无力回答,只能沉默以对。
他于是也就明白了,压下心头苦涩,继续问:“阿寂的病却不是假装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提到阿寂,晗辛突然乱了阵脚,看着他的目中带着恳求:“他与此事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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