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维蒂布莱尔》江户末终录(六)

    “实在精彩!实在精彩!”马可士站起身激烈地鼓掌,德川家茂也鼓掌以示敬意,但北条阵心却无法安心欣赏。
    因为下一场,乃最后一场试合,出阵双方一方乃是土方岁三,另一方便是恬慎吾郎,他望向恬慎吾郎休憩的营帐,不知其有何打算。
    营帐中恬慎吾郎正襟危坐,围绕其的几名浪士正计划如何袭击德川家茂,他们坐成一圈,窃窃私语。
    “在比赛之后,德川家茂一定会亲手赐予胜者赏金,那时便可动手,恬慎先生抓住将军,我们从旁突袭其护卫,要挟他让出一条道路,然后在安全的地方将其杀掉,如何?我们这样便能全身而退。”
    “好主意!恬慎先生意下如何?凭您的话一定成功。”
    “好啊,好啊,妙计,妙计!”恬慎吾郎一边拍着手一边说道,不过他很快就停止下来:“但在下害怕没有机会实行,可惜,可惜。”
    “为何?此话怎讲?”浪士们面面相觑。
    “凑近一点,凑近一点,在下告诉你们……”恬慎吾郎将满是皱纹的手放在嘴边,做出窃窃私语的动作,围坐一圈的浪士们纷纷靠近,将脖子伸长。
    突然之间,恬慎双手放下,两把长刀左右挥出,在他的面前画出规整圆形,霎时间鲜血如注,恬慎吾郎的面前爆发出鲜血的圆环。
    “要挟将军以求活路什么的,在下不认为是武士道呀。”
    这是最后一场试合,场内气氛热烈,裁判走上台中,手持团扇。试合场内渐渐安静,德川家茂与北条阵心注视着他,准备欣赏最后一场试合。
    “东军!新选组土方岁三!”
    土方岁三身穿浅葱色山纹羽织,肩上别着“诚”字章,他的额头上绑着一根白色头带,一头长发如同浓墨的毛笔一挥,他走上试合场中央,向将军德川家茂行礼。
    “西军!恬慎吾郎!”
    恬慎吾郎从营帐中颤颤巍巍走出,他的羽织因鲜血而染红,使得观看台上众人唏嘘不已。
    “恬慎吾郎,为何身穿血衣?你可不知此是对将军大人和对手不敬?”坐在德川家茂身边的一名家臣发问。
    “望将军大人恕罪,方才有数名不逞浪人闯入小人的营帐,大声喧哗说要取将军人头,因此我将其一一斩杀,身上沾染了污秽之血,还望大人恕罪。”恬慎吾郎在德川家茂面前跪坐,将头埋下。
    “平身,速速开始,切莫使各位等候过久。”
    “小人明白。”恬慎吾郎笑着抬起头,转向他的对手,土方岁三。同时他的笑容一瞬间收回,浑浊的双眼顿时变得清澈如虎,杀意横生。
    “唔……”仿佛是压迫力直接作用在物理层面之上,土方岁三感受到那双眼睛的魄力,手伸向了腰间的和泉守兼定。
    “准备!”
    “开始!”裁判人挥扇,土方岁三缓缓将腰间的和泉守兼定拔出,他将剑置于中段,双手放低,切先对准恬慎吾郎的眉心。土方岁三将注意力集中在剑尖上,他将刀锋的位置渐渐右偏,从瞄准眉心转到瞄准心脏之位置,此乃天然理心流技法之一的“平星眼”。
    此时试合场内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寂静,此时只有两人的杀气在场上碰撞,布莱尔、撒哈拉、麦卡维蒂、凡尔登、还有所有观看着这场试合的剑士们,还有就算是对剑术一窍不通的普通人,都感受到了那份杀意——鬼之副长与杜王町剑鬼,两只恶鬼的对决,仿佛让人感觉自己的生命力都被其气场吸走,吞噬,混为一体。
    人为何会被死亡吸引呢?
    “凡是皆虚伪的世上,唯有死亡才是真实。”——《江户狂歌选》
    沉醉于死亡,狂乱于死亡,这就是武士,在死亡之边缘以剑起舞。
    恬慎吾郎如同饿虎一般扑向土方岁三,双手放在喷之欲出的两把刀刃上,土方岁三对这突如其来的进攻早已有所准备,“平星眼”的姿势本来就是为一击必杀准备的,土方手中的和泉守兼定笔直地向前方一指,目的地是恬慎吾郎的心口。
    算错的只有一点,恬慎吾郎的目标不是土方岁三。
    恬慎吾郎手中所握的是那一把胁差,这一把胁差肯定不是用来进攻自己的,土方岁三立刻想到了什么,他刺出的“平星眼”立刻改变刀路朝着恬慎吾郎的左边挥去。恬慎吾郎的左手看似居合斩,实则为胁差投掷,其目标是——坐在左手侧观看台上的将军德川家茂。
    土方岁三将和泉守兼定尽其可能地伸长,以至于他摔倒在地,然而他仍然差那么一点点,胁差旋转的刀刃越过兼定的刀身,向着德川家茂笔直飞去。
    “大人!”
    恬慎吾郎投出的胁差,深深没入北条阵心的胸膛。
    “保护将军……”北条阵心挡在德川家茂的面前,他颤抖着倒下,说出他这一生最后的一句话。
    名为恬慎吾郎的剑鬼,一脚踩在土方正待爬起的身上,以此为跳板跃向观众席,坐在德川家茂身边的家臣立刻拔刀护驾,被剑鬼一刀斩断双手,武士刀在鲜血泉涌中掉在地面,此时从试合场八方涌入十名火枪队员,剑鬼朝空中一跃而起,火枪队员抬手便射——恬慎吾郎的身体与刀锋在空中旋转,飞速袭来的子弹不是被双刀弹开便是斩成两半。
    落地瞬间,恬慎吾郎便如同失控的绞肉机一般冲进人群,从左肩至右腹,从头顶至胸口,从双手双脚,到头颈腰椎——化作七零八落之碎片,鲜血与脏器如烟花般爆散,杜王町的剑鬼从血雨中走出。试合场内呕吐声大作,人群惊慌逃散,剑鬼再次面对德川家茂之坐席,其随从武士以血肉之躯挡在恬慎吾郎身前,剑鬼凌厉的交叉斩将其分作四块,以此契机德川家茂退至场外。此时的剑鬼,失心疯狂,似乎场上还有生还之人便不会停止,恬慎吾郎朝着洋人坐席看去,他双眼无神、舌头露出,只有手中两剑疯狂挥舞,双脚朝人多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去,有几名洋人吓得当场失禁,胆子小的早已在恬慎吾郎面前昏厥,无法移动无法逃离。
    断肢与刀剑齐飞,鲜血共黄昏一色。
    被恬慎吾郎刀法砍杀之人,无不碎做大小碎块,尸体无一完好之处,四散的血肉在试合场内如雨雹而下,杜王町顿时化作修罗地狱冥间鬼府。
    恬慎吾郎,真乃非人之物。
    首先将刀抵上恬慎吾郎的魔刃的是土方岁三。
    紧接着,是脸缠绷带的麦卡维蒂与手持左轮手枪的布莱尔,然后是撒哈拉,与凡尔登。虽然撒哈拉的伤情严重,连走路都需要搀扶,但她仍然向着恬慎吾郎拔出了“樱花落”。
    “别动!”布莱尔拿左轮手枪指着恬慎吾郎的眉心。
    但现在恬慎吾郎的意识状态暧味不明,无法得知他是否听得见布莱尔的话。
    “砰!”布莱尔的先手射击,远远大于火铳铁炮速度的子弹飞射而出,其目标是恬慎吾郎的额头。然而恬慎吾郎右手的姿势异常地扭曲,手中的打刀凌厉地向前方一指,顿时火花四射。子弹与玉钢的撞击产生的火星如晴天霹雳一般闪耀,此时土方岁三看准机会朝着恬慎吾郎的脖颈上砍去,后者回头以肩部硬骨挡住了刀锋的冲击,随后以刀锷狠狠击击打土方的手腕,强劲的招架力道将其掀倒在地。
    “呜呜!!!”脸部被绷带包裹的麦卡维蒂无法出声,他强忍着失去半边脸颊的不适感,向恬慎吾郎的脊柱挥出狠狠一刀,血光四射,但后者并没有倒下,而是像不死的魔神一般回身旋转,两片刀刃如同陀螺一般切割,在麦卡维蒂的腹部刻上两道血光之印。
    人类很容易死亡,胸膛、头部、腹部,在重要的部位开个洞,流些血,掉些内容物。但对于武士来说,或许他们已经上升成为了超越人类的可怕存在,成为武士便是成为恶鬼。他们将会在战场上拖着外露的肠道、断肢喷洒着鲜血、颅骨开裂、脊椎刺出,但恶鬼们的刀却无法停止,那副场景是在过于触目惊心,如同内脏血肉染色而成的地狱之残杀绘卷,将一切步入武士道之人吞噬、嚼碎。
    撒哈拉将胁差投出,刀刃准确命中恬慎吾郎的胸膛。然而仍然无法停止恬慎的狂斩,数名将军护卫向其举弓向其射击,箭矢穿透肉体如针山一般。五名长枪队员抬手向恬慎腹部刺去,后者抓住枪柄,使长枪穿过身体靠近敌人以便砍杀。插在他身上的刀枪剑戟远远大过其自身的重量,导致恬慎的双腿支撑不住重量,跪倒在地。
    “一切皆虚伪的世上,只有死亡才是真实。”世上也有,不愿意承认这个真实的人呢。
    人类真的可以流出如此多的鲜血吗?人类真的可以在头部中箭后存活吗?人类的死亡过程是如此漫长吗?——在试合场内惊恐地目击着这场杀戮的观众们,有的或是晕厥,有的或是呕吐,有的则是如此惊叹道。
    对于武士来说,死亡是什么?生命是什么?
    武士道乃醉心于死,因死而舞,因死而狂。
    可谓“死狂”。
    整整三十分钟之后,恶鬼那近乎被分解的身体,才慢慢停止了活动。
    据不完全统计,恬慎吾郎在杜王町御前真剑试合这一日,残杀了三十四名幕府兵士与外籍人员。死者中只有少数人的尸体保存完好,大名后裔,北条阵心是其中一员。但听说真正将恬慎吾郎这一杀人魔鬼击杀的,是来自于英吉利特使枪膛中的一发子弹……
    此事成为以长州藩和萨摩藩为首的倒幕派反对幕府的一大借口,他们高举着“将军丧心病狂,坐观众人搏杀取乐”的妄言向幕府发起了比这残忍数百倍的战争,并将战火不断地扩大蔓延到整个日本,在西方的文化冲击、传统的武士道思想、尊王攘夷者、佐幕平乱者混杂的这个时代,布莱尔、麦卡维蒂、撒哈拉和凡尔登,以及新选组——
    卷入了历史之洪流。
    “又是四方膳。”布莱尔夹起碗中的海带,叹了一口气。
    “能找到这些东西已经很难得了。”撒哈拉将筷子伸入口中,咀嚼着柔软的鲍鱼肉。
    “况且还要准备五人份。”麦卡维蒂耸了耸肩。
    “哼……”凡尔登则是用鼻子出气,没有表露出任何感情。
    “……这是最后的一餐了吧。”
    新选组的鬼副长——土方岁三放下筷子,从北条家宅眺望着远处升起的硝烟,那是火炮轰击的战场。
    “我希望各位,加入新选组。”土方岁三突然如此说道。
    “事到如今说这事已经晚了吧?”布莱尔回应。
    “的确,而且我也没有多出来的‘诚’字章和羽织了。”土方梳了梳他的长发,将一条白色头巾绑在额头上,其余四人也学着他的样子,为自己额头绑上头巾。
    “不过呢,如果能活下来的话,到时候再加入也不迟吧!”
    “到时候再说呗。”布莱尔嘴角浅浅地上扬。
    土方岁三向其他三人看去,他们都保持着同样的微笑,在这微笑中,有着无奈、寂寞和叹息。
    同样,也有着武士道。
    倒幕派的军队已经攻到城下,土方岁三将陪伴他的和泉守兼定拔出,指向前方。
    “今日,乃是赴死之吉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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