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草微讶。
楼奉彰想吞噬雍州,展锦荣不会反对,他甚至是支持的,那么能让他们起争执的,必然是因为日本人。
展锦荣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当年打起日本人来,绝不手软,可见楼奉彰一定是提了什么让他难以忍受的建议。
比如,割让部分土地向日本人妥协,以换得淮城政权的一时安宁。
既然楼奉彰得不到雍州一带,会不会将那片土地舍弃给日本人?
溪草的表情沉重起来,她和梅凤官、展若男整整谈了一个小时,随后彻底相信了梅凤官的话。
展若男是值得信任的,并不因为她爱梅凤官,就会无条件为他放弃原则。
她虽是总统党,可骨子里和展锦荣一样,是有家国血性的人,派系斗争可以不择手段,但保家卫国是底线,这点上,她的责任感甚至比梅凤官还大。
于是溪草也不再有所保留,她考虑了一下,还是将龙脉的秘密告诉了两人。
梅凤官一心只想扳倒楼奉彰替父母报仇,至于那种莫须有的传说,并不太感兴趣,展若男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除了觉得荒唐之外,并无更多的想法。
“并非我要替爸爸辩解什么,只是他认识楼奉彰的时候,他已经是那个冒牌货了,对我爸爸来说,根本没什么真假之分。何况,如果二十年前,假总统就已经取代了真正的楼先生,那么他走到今天的位置,假的也成了真的,是不是冒牌货,恐怕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展若男一针见血的话,让溪草和梅凤官都沉默了下。
没被人取而代之的时候,楼奉彰只不过是一方军阀,能不能当上总统还很难说,这冒牌货虽然借了楼家的势力、楼奉彰的声望,可最终能够坐上总统的位置,他自己并非没有功劳。
总统派系的许多人,正是因为跟随他,才能取得高官厚禄,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一旦失势,就意味着他们的地位也会保不住。
至于他是不是真正的楼奉彰,他们并不在乎,或许得知真相后,还会想办法帮他掩盖。
梅凤官双眉紧拧,展若男的话,令他露出几分愤怒的绝望。
既然真相对淮城政府来说并不重要,那么他难道就拿这个鸠占鹊巢,祸害了他双亲的仇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谁知展若男话锋一转,正色咬牙道。
“即便如此,德不配位,于国于民,都是场灾祸,他想复辟,想当皇帝,就算我爸爸同意,我也不会同意。”
当着溪草的面,展若男主动握住了梅凤官紧攥的拳头。
“所以我会站在你们这边。”
梅凤官微愣,他并没有挣开展若男,投向她的视线熠熠生辉,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
溪草低头噙了口茶,只当没有看见,送两人出门时,她特地招手示意梅凤官慢下脚步,低声对他道。
“凤哥,展小姐远见卓识,在我之上,当真是个特别好的女孩子,我敬佩她。”
梅凤官听懂了溪草的意思,却只是默然无语,他如今已经发现展若男身上有太多光芒,却一直被他忽略,他对她已不似从前,可由溪草说出来,梅凤官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仿佛只要他爱上别人,她就能得到解脱一般。
溪草算着,今日是谢洛白拉练的最后一天,便一直等着他,可直至夜里,窗外密密匝匝地下起雨来,郑金花进来说。
“这么大的雨,司令的行程估计要耽搁上一夜,格格还是先睡吧!”
溪草一看窗外,估摸着谢洛白不会回来了,便闷闷不乐地躺到床上,却是辗转难眠,谢洛白不在,她才发现这张床原是如此地大,一个人躺着,空落落的,叫人心中不安稳。
刚叹了口气,只听楼下突然热闹起来,先是下人们齐声唤着二爷,然后是踢踢踏踏,靴子大步上楼的声音。
溪草一颗怅然的心突然就惊喜起来,她刚翻身坐起来,谢洛白就已大步流星进了卧室,他浑身湿透,脱下军帽,左手将湿漉漉的发丝撸至脑后,便迫不及待地过来亲吻溪草。
小别胜新婚,溪草心中欢喜,却故作嫌弃地推他。
“一身泥水,快别碰我,先洗澡去。”
谢洛白和溪草说好了今夜要回来,便丢下大部队,自个儿骑了个军用摩托,一路冒着雨赶回城中,他也知自己一身狼狈,恐怕弄湿了溪草,便笑吟吟地放开她,转身进了盥洗室,十五分钟不到,就一身清爽地出来了。
“可想我没有?我可是想你想得紧!”
他一身清爽的香皂味道,把溪草从被窝里弄出来,抱在自己腿上坐了,右手从她的背脊一直摩挲到胸前,低头在她白皙的颈项间留下几点鸟啄般的红痕。
溪草在他紧实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喘息道。
“别闹,我有正事和你说……”
他的小妻子就快要临盆了,谢洛白也没打算真做什么,浅尝辄止,低笑着将她重新放回被窝里,却不肯放开她的手,就这样把她小小的柔荑握在手心里把玩。
溪草把三天来发生的一切变故,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谢洛白。
谢洛白的评价居然是。
“你看,我就知道砚平的事,实在是你多心了。”
气得溪草拿指甲狠狠掐他的手。
“什么事都不如龙砚平的清白重要,我看你干脆搬到后头和他过去算了!”
一向淡定精明的小妻子,偏爱吃龙砚平的醋,谢洛白也很无奈,他捉住她乱闹的手,沉吟了一下,才正色道。
“其实,我早已知道日本人在打雍州的主意,当时畴胜从漠城传来的计划书,是两份。”
本来她只是猜测,闻言溪草不由紧张起来。
“那怎么办?雍州群龙无首,正是有机可乘,督军如今深信楼奉彰已经没几天日子了,正兴高采烈地等着登上总统大位,恐怕我们劝他的话,他不一定听得进去。”
谢洛白道。
“不要紧,我做了个局,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保管他巴不得立刻飞回雍州去。”
沈督军的事,谢洛白既然已经安排妥当,可以暂时不提,可是行政院那边,既然已经得到了邵兆年点头,那便该趁热打铁,耽搁不得。
“明天我去见邵院长,淮城到处都是楼奉彰的耳目,现下又有潘代英虎视眈眈,探龙脉这事,必须做得秘之又秘,等他邵院长点了头,我就把我的人安排进去,夜里动手,只是我手下的人对风水一窍不通,即便对他们敞开行政院的大门,恐怕也摸不到门路。”
这点溪草早就料到了,想当年盗西太后墓的兵痞子,就是没有行家带路,不仅走了许多冤枉路,还赔进去无数人命,现在他们虽然不是干那种阴损勾当,却更需要此中好手,毕竟就算有邵兆年的帮助,这事也难以瞒过行政院那么多双眼睛。
动作越小,时间越短越好。
“我倒是想到几个人选,如果你肯点头,我就着手去办了。”
岂料谢洛白立刻道。
“如果你想说楼元煊,那就算了,即便他对你死了心,至今也还将赵寅成的命算在我头上,我可信不过他。”
溪草摇头。
“凤哥虽然也涉足赵寅成的生意,但是那种倒斗的勾当,他是不做的,我说的是安潜农的母亲宋司南,她既然是钦天监监正宋启北的妹妹,关于龙脉的事,总是略知一二,还有赖三,我在翼城见识过他的本事,他可是此中好手,定会派上用场。”
溪草从东印度将宋司南夫妇救出,让他们一家在淮城团聚,可谓是救命大恩,安潜农对她自然十分感激,溪草笃定他们会帮忙,至于赖三,更是不会嫌钱咬手。
谢洛白想了想,觉得有理,也就依了她。
溪草第二天便给安潜农打了电话,事情如她所想,十分顺利,安潜农在电话里笑道。
“家母这边,正愁没有机会报答二位,既然是邵院长首肯的,那我们自然该积极配合工作,只是……”
溪草知道他的顾虑,如今安潜农一心投身工作,在行政院已经颇得邵兆年信任,那些曾被保皇党胁迫的黑历史,他不想叫任何人知道。
“安先生放心,是我们夫妇打听到令堂曾做过阴师,许是这方面的行家,这才找了您。”
言下之意,就是要撇清安潜农,别的话,多一句她和谢洛白都不会向邵兆年提。
安潜农很感激溪草的体贴,她其实握着他曾为保皇党做事的把柄,如果拿这个威胁他,他也得就范,可她却没有。
“少夫人放心,我们一家自当尽力而为。”
挂了电话没多久,她派去找赖三的郑金花也回来了,她转述赖三的话,伸出手指翻了两番。
“赖三说,他要金条,这个价,不过看在少夫人是老朋友的份上,可以给你打个对折。”
溪草失笑。
“没想到,他还挺厚道。”
溪草搞定了一切,谢洛白一回家,她就迫不及待地向他报告,谢洛白闻言,像鼓励小孩子一般,微笑着摸她的头。
“我们溪草真能干,何湛和小四,都该发配去养马。”
溪草也笑。
“看来我若是个男人,倒可以做二爷的副官。”
谢洛白的手在她娇嫩的脸颊和脖子间流露,目光发烫。
“做什么副官?你若是个男人,我谢洛白就算被唾沫淹死,也仍旧要你,就像胡金瑜和姜萱那样……”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溪草反而红了脸,嗔道。
“瞎说什么,真不要脸!”
谢洛白就喜欢看她羞愤脸红的样子,正捧了她的脸要凑上去吻那嘟起的双唇,外头金嬷嬷却通报说沈洛晴来了。
因为沈慕贞的关系,沈洛晴婚后,也不大敢和谢洛白夫妻走得太近,加之向咏育一双儿女不是省油的灯,对她这个继母怀着敌意,整日给她添乱子,沈洛晴整日被熊孩子和应酬交际缠得抽不开身,她极少前来谢洛白这里拜访。
难得大姐过来,溪草忙推开谢洛白,整理好衣裳,堆起笑脸,谁知金嬷嬷一开门,沈洛晴却是红着两个眼泡进来的。
“雍州那边发电报过来,说老夫人没了。”
溪草又惊又骇。
“老夫人身子骨一向硬朗,怎么突然就……”
沈洛晴抹泪。
“可不是吗?我以为老夫人起码还能再活二十年,谁知跌了一跤,偏偏就摔了后脑,送到医院当晚就不行了。爸爸姆妈和我都要赶回去治丧,爸爸让我来只会你一声,收拾收拾,我们今晚就做专机回雍州,至于溪草,爸爸特地交待,你快临盆了,受不得奔波,不去也罢了。”
怎么偏偏是这个节骨眼上,沈老夫人这一走,倒是可以暂时让沈督军离开雍州,可是谢洛白如何走得开?
等等,谢洛白昨天是不是和她说过些什么,难道说……
溪草回味过来,蓦然看向谢洛白,果然他面无表情地对沈洛晴道。
“请大姐回去告诉督军,我军中事务繁忙,实在走不开,沈老夫人的丧礼,就由大姐代我上三柱香吧!”
沈洛晴一噎,她知道谢洛白和沈老夫人没有感情可言,可毕竟是亲祖母,这样冷硬的拒绝实在是有些……
这个弟弟的脾气,沈洛晴知道她劝也没用,便求救般看了溪草一眼,希望她能说两句,谁知溪草却道。
“大姐既然也要同去,还是快回去收拾行李,不要耽搁了行程。”
沈洛晴原以为,溪草和沈老夫人关系还不错,没想到这对小夫妻,一样的冷心冷肺。她失望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费唇舌。
沈洛晴一走,溪草便忍不住看向谢洛白。
“该不会……”
谢洛白承认得很干脆。
“老太婆没死,电报是我指使老三发的,老头子即便鬼迷心窍,却最讲孝道的,只有这种事,才能让他赶回雍州。”
溪草虽觉得拿沈老夫人做局有点不敬长辈,但说到底,法子管用才是最重要的,只是……
“督军有专机,只怕一天就赶到雍州了,到时候老太太好端端的,你这谎言立马就会被揭穿,他自然还会回来的。”
谢洛白笑道。
“你以为,楼奉彰费了那么大心思骗他留下,会这么轻易放他离开?你放心,老头子的飞机,根本离不开淮城。”
溪草蹙眉。
“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费这些心思……”
谢洛白道。
“我只是要让老头子看清楼奉彰的意图,他虽有些贪婪,到底还不傻,楼奉彰只要拦截他的飞机,他便会察觉出不妥,只要他愿意离开,我有的是办法送他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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