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去十几年,不到二十年,是机村的土司时代。机村的老年人和中年人,都从那个时代生活过来,他们知道,在那个时代,如果有人像斯烱一样先是有了给水桶加盖般的荒唐新奇的想法,继而又说出有诅咒意味的话,那她就成了一个邪恶的女巫。旧时代的人和新时代的人有一样其实相当一致,就是相信现实中的灾难是因为一些灾难性的话语所造成。土司时代,斯烱会被土司派遣来的喇嘛宣布邪祟附身,而从人间消失。今天,那些被她这话震惊的人们赶紧把情况汇报到工作组。
那一天,工作组刚收到气象局对天气咨询的复函。一、限于条件,气象局无法提供超过半个月的长程天气预报;二、可以预见到的半个月内,机村所在地区依然不会有降水。
这边正一筹莫展,村民们又报告来斯烱说的话。
当即有人拍案而起,要把这个恶毒的女人抓起来。
刚刚复任了工作组长的刘元萱这回却很冷静,他说,跟土司时代一样,宣布她是女巫,赶到河里淹死,天上就会下雨吗?
说完,他就背着手去了河边。河边就在村庄下方,在庄稼地下方二三十米的河岸下滔滔流着,但没有提灌设备,水上不到高处。刘元萱又去到机村的泉眼,也许可以用水渠把泉水引来浇灌土地。这个时候,他有点责备自己的官僚主义了。算上这一回,他已经在机村工作了五年有余,喝了那么多机村的甜泉水,却没有到泉眼处来看过一眼。进到那圈围着泉眼的柏树丛中后,地面潮湿了,空中也弥漫着水气。
刘元萱在这里碰见了斯烱。
斯烱刚刚盛满了水桶,正用东西封住没盖的桶口。她用来封闭桶口的是一张已经被水泡软的羊皮。她正用那羊皮盖住了桶口后,又用细绳紧紧地扎住,拴牢。刘元萱组长突然开口说话,吓得她惊叫一声从水桶旁跳开了。
还是刘组长伸手扶住了水桶,说,这样子水就不会被太阳晒干了?
斯烱捂住胸口,出口长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再说话。
刘组长放缓了声音,以后不要再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斯烱闷在那里,勾着头一言不发。
刘组长又说,你不要害怕,那个女人不会回来了,不会再有人追着你问问题了。
斯烱突然抬头,说,都是可怜的女人,我不怕她,我喜欢她。
刘组长不高兴了,她连命保得住保不住都不知道,不管你喜不喜欢,这女人都不会再回来,我又是工作组长了。他见斯烱又不说话了,便拨弄着蒙在水桶上的羊皮,前些年缺粮,你存野菜,存蘑菇,今年天不下雨了,你老来背水,是要在家里存满水吗?
斯烱提高了嗓门,你不是爱吃各种蘑菇吗?天旱得连林子里的蘑菇都长不出来了。
刘元萱换了组长的口吻,困难总是会过去的,你要对党有信心。
这些日子,斯烱觉得自己开始在明明白白活着了,所以才能说出那种让全村人情感激荡的话。可眼下,又被这个人的话弄糊涂了,天下不下雨,跟共产党有什么关系,跟信心有什么关系?
说这种话的人真是可恨的人,但斯烱早就决定不恨什么人了。一个没有当成干部的女人,一个儿子没有父亲的女人,再要恨上什么人,那她在这个世上真就没有活路了。
刘组长又说,你也是苦出身,有什么困难可以找组织嘛。
斯烱背上了水桶,直起身,说,我不会来找你的。然后,就转上了山道。
刘组长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林中,摇摇头,释然一笑,转身便把围着泉眼下方挡着的木头挡板拔了,把那一氹水放得一干二净,为的是看清楚泉眼出水处有多大的流量。他看清楚了,不过是筷子粗细的三四股水从石头缝中涌出。他本来打算要开一条水渠,把泉水引去浇灌庄稼,但这水量也太小了,不等流到地里,真就像斯烱说的,不等流到地里就被太阳晒干了。
这回,轮到失望至极的刘组长垂头坐在了泉眼边。
而此时的斯烱正背着水桶往山上爬。山坡陡峭难行,但她很喜欢听到背上桶里水翻腾激荡时发出的好听的声音。她一边往山上爬,一边在心里排列这个世界上好听的声音,排在第一的就是水波的激荡声。一只鸟停在树枝上叫个不停,她抬起头来,说,你的声音也是好听的声音。这几天,那只画眉鸟跟她已经很熟悉了。每天都飞到这丛柳树上来等她。她知道,转过这个柳丛,就是那群栎树包围着的蘑菇圈了。这鸟它是来等水喝的。
斯烱到了蘑菇圈中,放下了水桶,一瓢又一瓢把水洒向空中,听到水哗一声升上天,又扑簌簌降落下来,落在树叶上,落在草上,石头上,泥土上,那声音真是好听的声音。洒完水,斯烱便靠着树坐下来,怀里抱着水桶,听水渗进泥土的声音,听树叶和草贪婪吮吸的声音。她特意在桶里剩一点水,倒在八角莲那掌形的叶片中间,那只鸟就从枝头上跳下来,伸出它的尖喙去饮水。看到鸟张开尖喙,露出里面那长长的善于歌唱的舌头,她禁不住露出笑容。
那些烈日当头的干旱天气里,不管是工作组还是村干部,再要催动眼看收成无望的村民参加集体劳作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男人们偷偷潜进山林打猎,女人们采挖野菜。只有斯烱的法海哥哥还得每天把羊赶到有水有草的地方。而斯烱每天两次背水,悄悄去浇灌她的蘑菇圈。8月的一天,斯烱刚背水到林边,她就知道,蘑菇出土了,因为那熟悉的好闻的蘑菇气息已经钻进了她的鼻腔。
那天,她浇完了水,便半跪在山坡上,把一朵一朵刚刚探头的蘑菇细心采下来,直到牵起的围裙装得满满当当。她心满意足地站在林边,看见吸饱了水分的土地,正在向她奉献,更多的蘑菇正在破土而出。那只鸟跳下枝头,啄食一朵蘑菇。斯烱对它说,鸟啊,吃吧,吃吧。
那鸟索性跳到蘑菇顶上,爪子紧抓着菌盖,头向下一口口尽情啄食。
斯烱又说,吃吧,吃吧,可不敢告诉更多的鸟啊!
鸟停下来,歪头看着斯烱,灵活的眼球骨碌碌转动。
晚上,斯烱把一朵朵蘑菇切成片,用酥油一片片煎了。香气四溢的时候,她想,这么好闻的味道,全村人一定都闻到了。饭后,本来她是想请哥哥法海帮他做一件事的,但天一黑下来,哥哥就急着要出门。他已经和村里一个和斯烱一样的女人好上了。天一黑,心就不在自己家的房子里了。
所以,天一黑,等家里破戒和尚出了门,斯烱把剩下的蘑菇兜在围裙里,带着儿子胆巴出门了。每到一家人院门前,斯烱就取几朵蘑菇放到胆巴手上,让他穿过院子放在人家门口。胆巴把蘑菇放在人家门口石阶上,再敲敲别人家的门。胆巴人小,敲门声却很响。等到人家闻声开门时,母子俩已经走到下一家人的门口了。那个夜晚,斯烱带着儿子走遍了全村。在法海天天去过夜的那一家,母子俩偷藏在墙角,看那女人衣衫不整地出来,看见门前的蘑菇,发出了惊喜的声音。母子俩还看见法海光着和尚头也出现在门口,看见蘑菇,赶紧便把那女人拉进了屋子。
胆巴摇着斯烱的手,说,我看见舅舅了,法海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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