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成看过之后,将几张折子分开拿在左右手上,道:“这几张是打算上奏父皇,关于檀邑闹瘟疫而不是鼠疫的实情。这一张,则是宁王给我们送来的,皇兄以天保和莺歌他们的性命要挟,让我们打消追查的念头。怪不得你发这样大的火。”
“你好像一点都不着急?”连苼瞪他道:“现在看来,他们果真是借着瘟疫的由头,来为修改河道保驾护航。批文已经下达,只差没拿到库部的银子罢了。你可知道河道一旦修改,他们则掌控了由北到东南的运河命脉,从中牟取大利。他们牟取利益的同时,既会给百姓带来不利,也会给我们带来不利。”
雪成拿着那些本子,淡淡笑道:“连苼,人不是万能的。有些事情当我们尽力后而无能为力之时,那就不要为此为难自己。”
连苼黯淡的眼神盯着水波荡漾的碧水池面,双目灼红,双拳紧紧的握着:“檀邑来了消息,上十个村镇,皆被焚烧!”没有人敢去想象那炼狱般的情形。
雪成淡淡的眼神,也投向水面的涟漪,“你难过的。其实是为了你和他渐渐对立的立场。我知道。因为以前,我也有过这样的心情。我也害怕过有一天你会站在他的身边,举起手中的剑,将矛头对向我,而我成了你的敌人。彼此算计,相互厮杀,暗中争斗。然后我们的距离越来越遥远。连苼,我也曾经为这样的心情而痛苦过。……我用卑鄙的手段得到了你,而现在那种痛苦,都转移到了你的身上。我实在,没有资格来说这些。”
连苼的眼神里,有微微的动容,“我恨的是你母后,不是你。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选择是我做出来的,而现在,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慕容雪成,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她忽然抬头看着他,“如果你有错,错在对我……太好。”
……
河岸上泊着一艘豪华的渔船。连苼从天子楼进来,穿堂而过,又从天子楼后堂的水桥拾阶走下来,这就到了岸头,再登上那艘属于天子楼的游船,舢板上有穿着粉色衣裙的侍女恭迎。
之前她好几次和他在此相聚,品尝燕河里最新鲜的活鱼,在游船上欢谈。同样的地方,却不再是之前的亲密融洽。
“在这里谈公事,萧中将真是有心。”
侍女将帘子从两条撩开,连苼俯身低头走进来,船内的空间又会变得很高阔,两旁摆着两张豪华的桌椅,供客人吃饭所用。席上已经备好了各色饭前点心和酒水,并烧着一只炭火锅,银制的火锅里烫着鱼片,飘来一股浓浓的鱼香。
连苼坐下来,看着桌面道:“怎么只有两幅碗筷,其他人一个不见?”
萧绝坐在她对面,正在侍女端着的银盆内净手,“我都一一通知过,但他们都说有事今日不能到。关于和番域各国开通商贸往来的事情,也商议得差不多。只等归义侯慕容朝峰从百里城传来反馈的消息。我们也该择时间动身前往。”
连苼一时间将视线都落在盆子里,他的左手三根断指上。那三根手指虽然还在,伤口也基本愈合,但那伤痕也许会永远烙印在他的手掌上,续接的地方,有着明显一圈的紫红色刀痕,还擦着黄色的药膏。那三根手指始终没有动过。看来并没有恢复知觉。一种灼热的感觉从心底窜上来,连苼飞快的制止住。萧绝没有放过她的眼神,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自己那三根断指,仿佛毫无所谓。
连苼也绾起袖子,在银盆里净手,回答他刚才的话:“你不是要成婚?”
萧绝品了一口酒,噙着诡谲的笑意:“有劳太子妃一直记挂着绝的成亲大事。”
连苼丢了擦手的帕子,今日却没有吃酒。
“你烧死了那么多的人,就不怕他们晚上变成厉鬼来找你索命?”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酸浸的刀耳片。
“臣有胆子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
萧绝将火锅银盖揭开,外头陆续有人呈上一盘盘美味的菜肴,很快就摆满了一整桌。
连苼看着萧绝,冷声道:“你的确总是可以赢过我。但这次开通商贸往来一事,狐狸,我绝对不容许你从中作梗。此事关系到刺、婺两州所有的百姓,而不是几个村镇的问题!”
萧绝并没有在意她的冷言警告,说:“西北丢失,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萧绝不是太师那样目光短浅之人。齐燕的版图缺了一块被番域人吞噬,那就不再是完整的齐燕。我要的,是完整的天下。”
连苼漆黑的眼神凝着他的表情,似乎只信了七八分。萧绝道:“不过你的确需要防备着我。商贸一事上我不从中作梗。但难保我不会在你背后动其他的手脚。”连苼端起面前的酒盏,本想喝下一杯镇压心神,到了嘴边却又把酒盏放下。
“你最爱吃酒,怎么今天不喝了?是怕我下毒,还是怕酒后乱性?”
萧绝低声嘲讽:“虽然臣的确觊觎太子妃的身子。”
连苼重重的掐着酒杯,又缓缓的松开。船舱里是让人窒息的气氛。
“时间不早,我得回宫。前往西北一事,就定在你大婚后。”
连苼起身背手说道。
“慢着。”萧绝道:“太子妃怎么说也和绝是三载同窗,青梅竹马。大婚的日子就定在了本月的二十二日,虽然太子妃二哥也是同一日成亲。但臣还是希望太子妃和太子能够莅临我太保府,吃一杯臣的喜酒。”
连苼觉得再多留一刻,自己就会窒息而亡。她用力深呼吸才能回答道:“一定。”
萧绝漆黑的眼神里浮上冰冷的笑意:“那臣就恭候大驾。”
连苼没有回头的离去,也许是不敢回头。
萧绝静静的坐在桌前,火锅里的汤水在咕咕的冒着沸腾的气泡。他紧紧握着一盏酒,酒杯碎在掌心里,划出许多道口子,鲜血混着酒水从他掌心不断的往下滴。
锦王府。
连苼站在门口,听着里头两个人的拌嘴声。
“你要不要脸,拦着我不让走算什么意思,你是王爷也不能没王法。”
“我反正也没脸没皮,还要它做甚。”
“我可不想留下来,看你日后和锦王妃亲亲我我。”
“莺歌,乖乖听话,先把补汤喝了。”
“我不吃,我都快被你养成一头猪了,死天保,你故意的吧!”
“胖胖的才好抱,抱着才舒服,哎唷!”
“谁要给你抱了!”
“你不给我抱,给谁抱。你的命可是我救回来的!”
“你这口气是还想要报酬是吧!”
“当然。要不你以身偿还,做我的妃子。”
“呸,我没那福气做你的妃!以身偿还,你想得美!”
“你这丫头,病的时候多乖顺,才好一点就张牙舞爪。”
“我就是不懂得温柔,我要回家!”
“……”屋子里的争执突然间销声匿迹。连苼悄然的凑出一个头,往里头看了看。那床头上天保正将莺歌箍在胸膛里,结结实实的吻住了莺歌那张不饶人的小嘴。莺歌轻轻的揍在天保的胸膛上,天保抱着莺歌不松手,“不要回家,莺歌,不要离开我。我没有办法让你做锦王妃,但可以娶你为侧妃。我知道你委屈。不过……我发誓我会疼你爱你,由着你打由着你骂。不要再一声不吭的就自己走了。”
莺歌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襟,脸色绯红:“真……真的吗……”
“你指什么?”
“我说你的心!”莺歌捶在他心口上,天保突然闷吭一声,弯腰捂着痛处,莺歌露出紧张的神色,后悔的收回拳头,“天保,我不是有意的,你,你的伤还没好吗?”天保忽然笑开,握着她的手捂在自己胸膛上,“心是真的,要不你挖出来看看,肯定是红的还是热乎乎的。”莺歌破涕为笑:“谁要挖你的心,我疯了。说得这么恐怖,不许再拿这样的话来吓唬我!”天保连忙点头:“不说了,不吓你。”莺歌浮上羞涩的红晕,难得温柔的依偎在天保的胸口上,“那天,我真的以为自己感染瘟疫,活不了了。天保,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想到这里,天保还是会心上一阵抽痛,他紧紧的握着莺歌的手,又紧紧的抱着她,“幸亏老天怜悯,你只是受了风寒高烧不退。如果你真的死了。我想,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再有笑容。”
莺歌抬头深情的看着天保,“我会永远记得那天,你不顾性命来救我。天保,我愿意跟着你,哪怕没有名分,只是一个婢子,一个侍妾。我想我莺歌还是会没脸没皮的赖着不走。”
百炼钢也能化成绕指柔,慕容天保,本事大着。
连苼含笑踱步离去。
二月二十二日。帝京城又是一桩不大不小的趣事。她二嫂子颜玉曾是许配过萧绝的未婚妻子,后来跟着她二哥楚文景跑了也罢了。如今总算嫁给她二哥。而萧绝竟也同一日成婚。这天下的百姓总爱聊些八卦来消遣素日里的无聊,遂萧绝和颜玉的这一段‘爱情’突然之间因为同一日成亲而传得沸沸扬扬,风雨满城。总有那些人在其中添油加醋,把个莫须有的故事描绘得有声有色。
所以,连苼好不容易选个茶楼安静的想喝杯茶水压压心火,却被茶楼内一伙啃着瓜子闲聊的男子扰得更为烦乱。
“公子,咱还是回府吧。”
晓山盯着连苼越来越暴躁的神情,只担心那伙人再八卦下去有可能把命丢了。
“伙计,结账!”连苼啪地一声,将一锭银子‘轻轻’的放在桌上,不想力气重了一点点,那银子直接嵌在木头里。惊得一干人目瞪口呆。“客官,这个……”伙计为难的看着那锭拿不出的银子。连苼拿着扇子,起身道:“把桌子劈了,银子不用找还。”晓山忙跟着连苼屁股后头快速的出了这茶楼。听得身后果然有斧头劈桌子的声响传来。
“晓山,给我买壶酒来。”出了茶楼,连苼垂着头道。
“公子,您不是说要戒掉酒隐,少吃少喝?”晓山提醒道。
“嗳……那算了。”连苼招招手,“你赶马车先回家。”
“那公子如何回府?”
话没问完,连苼轻身一纵,人已在屋顶之上,又几个纵跃之间,人已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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