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余秋雨》第109章 难道是文明造的孽?

    我们“出埃及”的路线与古代以色列先哲的路线大致相同,那就是穿越不可思议的西奈沙漠。但是,这种神圣情怀很快就被忧虑和惊恐所取代。中东啊中东,从约旦河两岸到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再从伊朗高原延伸到南亚的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边界地区,麻烦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但是,正是这个地方,拥挤着人类几个特别辉煌的古文明。巴比伦文明、波斯文明、印度文明、希伯来文明、阿拉伯文明……密密层层的马蹄,敲击着古代空旷的地球。它们都曾经以为,普天下的命运就维系在自己手上的缰绳间。果然,它们都对人类作出了极大的贡献。现在世界上那些后起的文明,不管有多么得意,不管有多少发明,在宏伟的原创意义上,根本无法与它们相提并论。但是,这次我确确实实看到了,这么一片悠久而荣耀的土地,全然被极端主义的冲突闹得精疲力尽、遍地狼藉。
    冲突的任何一方都有痛切而铿锵的理由,极端主义的吸引力就在于痛切和铿锵,这就使任何一方都无法后退。这种群体性的极端情绪再与各自的宗教、历史、文化一拌和,冲突立即变成了不可动摇的信仰。大家都拒绝理性,拒绝反思,有时看起来似乎出现了理性与反思,其实都只是斗争策略。这样,每一方都被自己绑上了“精神盔甲”,表面上强大而勇敢,实质上狭隘而气闷。更麻烦的是,长期处于这种状态之下的人群,是无法照料好生活秩序和社会秩序的,结果都因生态沦落而失去真正的个体尊严。失去个体尊严的人群,对自己和别人的生命价值评判都很低微。恐怖活动、自杀炸弹、绑架威胁,都可以不假思索乃至兴高采烈地进行。
    极端主义说到底并没有“主义”,只是一种极端的情绪加上极端的行为。因此,在这片曾经非常神圣的土地上,人们在抬起头来仰望一个个世界级“王者”雄魂的同时,又不得不低下头来俯视一场场不知所云的恶斗,实在不胜唏嘘。
    如果要追根溯源,极端主义的产生,也与那些“王者”的跨国远征有关。在古代,不同文明之间的征战,十分残酷。因为彼此都在艳羡、嫉妒和畏怯,一旦征服就必须把对方的文明踪迹全都荡涤干净。例如,曾一再地出现过占领耶路撒冷后纵火毁城,然后再挖地三尺来消除记忆的事;出现过占领巴格达后开闸放水,以底格里斯河的河水来冲洗文明遗迹的事;甚至还出现过在占领的土地上撒盐和荆棘种子,使之千年荒芜的事。正是这种文明之间的远征和互毁,灭绝和复仇,埋下了极端主义的种子。于是,文明最集中的地带,成了仇恨最集中的地带。
    难道,这就是“盛极必衰”的契机?
    我由此产生的伤感,无与伦比。因为这等于告诉人们,大家为之毕生奋斗的目标,本身极不坚牢,奋斗的结果很可能完全出乎意料。
    一路走来,每一块土地都是有表情的。希伯来文明虔诚而充满忧郁,坚韧而缺少空间。它从一开始就受尽苦难,长期被迫流浪在外,处处渗透又处处受掣,永远处于自卫图存的紧张之中。希伯来文明充满智慧,今天的现实生态在中东的各个族群中首屈一指,但这种紧张仍然挥之不去,散落在那么多人的衣冠间、眼神里。在耶路撒冷街边坐下喝咖啡,就能感受到这种紧张弥漫四周。一种文明处于这种状态是非常值得同情的,但它的气象终究不大,或者说,想大也大不了。
    按照我的学术标准,阿拉伯文明远远算不上人类的“古文明”。但是,它在公元七世纪之后以一往无前的气魄征服过好几个“古文明”,直到今天还保持着巨大的空间体量和严整的礼拜仪式,成为当代世界文明中特别重要的一员。它与其他文明之间的恩怨情仇,从古代到现代都显得非常严峻。它自身的冲突,也十分激烈。我这一路,从埃及开始,能够完全跳开阿拉伯文明的机会极少,因此对它特别注意。我发觉这是一种沙漠行旅者的强悍生态,与农耕文明、草原文明、海洋文明的本性很不一样,但最终却又融合了其他各种文明。它有能力展开宏伟的场面,投入激烈的战斗,建立辽阔的王国,却一直保持着一种全方位的固守和执着。它与其他文明的长久对峙,一定埋藏着一系列误会,但这些误会似乎已经无法全然解除。这是它的悲剧,也是全人类的悲剧。
    伊拉克的巴格达,曾经成为阿拉伯帝国的首都,那是一个极尽奢华的所在,统治着非常庞大的国土。其实谁都知道,在这之前二十多个世纪,这里已经建立过强大的巴比伦帝国。从巴比伦帝国再往前推,早在五六千年之前,这儿的苏美尔人已经创造了楔形文字,发展了天文学和数学。这一切几乎都领先于其他文明,因此后来有不少学者认为这是其他文明的共同起点。这种想法早已被证明是错误的,其他几个文明各有自己的起点,但这块土地仍然是人类文明史上的最初开拓地。遗憾的是,高度早熟引来了远远近近的觊觎,而这个地方又处于四通八达的开阔地带,入侵太容易了。入侵者成了主人,主人也逃不出这个极盛极衰的轮回。例如巴格达成为阿拉伯帝国的首都后终于入不敷出,日渐疲弱,便遭到北部、南部、东部的攻击……总之,最宏大的文明盛宴引来了最密集的征战刀兵,这儿由反复拉锯而成了一个永久性的战场,直到今天。
    我想,世上研究人类文明史的学者,如果有一部分也像我一样,不满足于文本钻研而寄情于现场感悟,那么,最好能在安全形势有了改善之后,争取到巴比伦故地走一走。那儿的文物古迹已经没有多少保存,但是,即便在那些丘壑草泽边站一站,看着凄艳的夕阳又一次在自己眼前沉入无言的沙漠,再在底格里斯河边想一想《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体会文明荣枯的玄机,也就会有极大的收获。
    我在那片土地上想得最多的是,反复的征战,不管是打别人,还是自己被别人打,时间一长,必然会给人们带来对残酷的适应,对是非善恶界限的麻木。祖祖辈辈都缺少有关正常生活的记忆,灾难时时有可能在身边发生,自己完全无法掌控命运,根本无从辨别起因,好像一切都是宿命,因此只能投向宗教极端主义。宗教极端主义的参与者其实都放弃了思考,只是用最简单的方式把自己的灾难转嫁并扩大为别人的灾难,并在这个过程中获取灭绝性的盲目快感。在那个伟大的文明故地,几乎上上下下都被这种精神阴霾所笼罩。
    在伊朗,古代波斯文明的遗留气韵让我大吃一惊。这又以此证明,文本认知和现场认知有天壤之别,尽管这种现场早就在两千五百年前成为废墟。从公元前六世纪到公元前四世纪,波斯帝国先后在居鲁士、大流士的领导下建立了西起爱琴海、东到印度河的超级庞大政权,还曾经与希腊展开过好几次大战。它战胜过很多国家,最后又被战争所灭,灭的时间太早,使它无法成为人类重要的几大古文明之一。它告诉我们,文明的重要,不仅仅在于空间,还在于时间。
    印度文明无疑是人类几个最重要的古文明之一,但我对它的感受却非常凌乱。幸好我紧紧地抓住了佛教的缆索,没有全然迷失。五千年前印度河流域的摩亨佐·达罗(Mohenjo-Daro),地处现在巴基斯坦的信德省境内,我因深夜路过,未及考察,而且我也知道这与我们一般理解的印度文明关系不大,太早了。一般理解的印度文明,恰恰是在摩亨佐·达罗消亡之后由雅里安人入侵开始的,离现在也有三千五百多年了。印度的历史是不断受到外族侵略,又不断分裂的历史。在雅里安人之后,波斯人、希腊人、帕提亚人、西徐亚人、贵霜人、阿拉伯人、蒙古人……相继侵入,其间也出现过一些不错的王朝,但总的说来还是分多合少。印度文明在宗教、天文、数学等方面对全人类作出过巨大贡献,但它的发展历史实在过于变幻莫测,让人难于理出头绪。其实,它自身的传承也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似乎隐隐约约都有一些脉络留存,但一次次的阻断、跌碎、混合、异化,使文明散了神。它有过太多的“对手”和“主子”,有过太多的信仰和传统,有过太多的尊荣和屈辱,有过太多的折裂和消散,结果,在文明上混沌一片。
    在考察波斯文明、印度文明和其他南亚文明的时候,我目睹了目前世界上最集中的恐怖主义所在。中东的极端主义已经让人头痛,再往东走却演变成更大规模的恐怖主义。这种恐怖主义与贩毒集团和地方武装互相融合,显而易见已经成为文明世界的最大威胁。滋生文明和威胁文明,全都起自于同一片土地,这是不是一种历时数千年的报应?如果是,那么,这种报应实在太使人沮丧,沮丧到甚至对人类失去信心。
    对此,我们除了发出一些微弱的警告,又能做一些什么呢?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尼泊尔博克拉,FishTailLodge,此篇写于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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