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冬青》第48章

    大年初三的晚饭后。
    这是全市典型的低洼地区——希望乡。窗外冷风嗖嗖,屋内温暖如春。乡政府会议室里,罗冬青陪同从清江县请来的水稻专业户正给济济一堂的村民们讲授水稻旱育稀植的整地、施肥、育秧、插秧的环环技术,会议室中间一张大方桌上堆有细土、稻种,那专业户边讲边操作怎样育苗,乡亲们都听得入耳入神。
    整整一下午,罗冬青看了三个乡镇,干部和农户旱改水的积极性都很高涨。来到希望乡,听清江县的水稻大王张大伯说,他要和这里的乡亲一起推广刚学来的钵育摆栽法,产生了兴趣。妻子带着小芸去省城父母那里过年,然后就直奔清江县准备搬家去了。他就给史永祥打了个电话,今晚就宿在希望乡,也学学这钵育摆栽法。
    天刚亮,罗冬青的手机响了,他听史永祥刚说了几句,就呼啦一掀被坐起来,惊愕地问:“永祥,你说什么?城区墙上到处贴了我的小字报,还有撒的传单?”
    “简直他妈的不像话,城里一夜之间的气氛像是在搞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可以判断出史永祥暴跳如雷的样子,“我已经安排尤熠光组织几名干警逐街逐巷地清撕,告诉他保护好几张上的手纹,非要下工夫破案,追究闹事分子……”
    罗冬青紧皱眉头问:“永祥,小字报上写的什么内容?”
    “肯定不是一般人干的!”史永祥拿起巡警送来的一份传单说,“第一条是亲自指挥,安排老百姓乱砍滥伐国家山林树木,砍伐掉一万八千六百棵桦树、柞树、杨树,什么他妈的罪大恶极严惩毁坏山林的腐败分子,追究刑事责任……第二条是以情徇法,包庇盗窃煤矿电缆的坏人……第三条是腐化堕落,乱搞男女关系,公开调白华到宾馆陪睡,被XXX和XXX堵在了房间……第四条是……”
    “恶毒,太恶毒了!”罗冬青忽地跳下床,来来回回急速地走着说,“把小字报统统撕下来留着,我要起诉他们,我要告他们!”
    史永祥声音仍不失暴躁:“为什么在党代会即将召开之前搞这个名堂?这是阴谋!你听这标题多恶毒:腐败分子罗冬青从元宝市滚出去;还有副标题,罗冬青第一批腐败材料,小字报最后还在括号里写着待续!”
    罗冬青问:“那小字报是一张一张抄的?”
    “不是,”史永祥回答,“八开纸,用毛笔写后复印的。”
    罗冬青问:“署名没有?”
    “他妈的,要署名我就不这么火了,”史永祥说,“落款是元宝市广大群众。”
    罗冬青从惊讶、木然中渐渐清醒了,有目的,这确实是有目的搞的!哎,李迎春曾经提醒过关于清林的事情,怎么就不抓紧让林业局办一个审批手续呢?那盗窃电缆的事自己确实是感情用事,并没造成什么生产上的损失,如今让钻空子的人上纲上线了。至于和白华的事情还有其余那几条纯属造谣诬陷!好恶毒呀,策划者是想把自己一棍子打死,那伐木和偷电缆的事怎么办呢,他脑袋发涨了,哎——还是怪自己处事不严谨呀……
    “永祥,天塌不下来,我马上回去!”他刚关上手机穿好衣服,手机又响了,还是史永祥:“罗书记,刚刚尤熠光打来电话报告一个消息说,白华披头散发、气急败坏地正在街上贴辟谣大字报,我告诉尤熠光必须立即制止。乱套,简直要把元宝市搅乱套了……”
    “什么乱套!”罗冬青对史永祥发起了脾气,“我不是说了吗,天塌下不来,天塌了我撑住!”他说完连脸也没洗,给乡里的干部打了个电话,还没等来送他的人赶到乡政府,他已经上路了。
    一号大吉普迎着朝阳,压着乡路上的残雪冰茬,发着咯咯吱吱的脆响,抖起一股股春寒料峭的冷风,很快驶上白色路面,驶进了城区。透过窗户的玻璃,他发现路人格外注目他的大吉普,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围着一个拿着一张纸的人在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这大概就是史永祥在电话里说的那小字报……
    瞧着这议论的人们,瞧着注目着大吉普的行人,罗冬青觉得这座刚熟悉了的城市似乎又有些陌生了。
    城区蒙上了一层杀气腾腾的阴影。
    今天是星期日。罗冬青让司机把车一直开到了家门口。
    “你看——”罗冬青一进屋,史永祥就递给他一张比较完整的小字报,“简直是丧心病狂,竟达到了这般地步!”他摇晃着手里的小字报,“冬青书记,你要是同意,我就正式报案,向地区公安局、省公安厅报案,只要下工夫,肯定能挖出这别有用心的家伙来,不杀杀这股歪风邪气还得了……我们在这里干事儿,有人专门在阴暗角落里端着枪瞄着咱,还能有好?”他说着说着竟对罗冬青也来了火,“你口口声声说,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你抓物质文明建设是硬,比钢手还硬;可你抓精神文明建设这只手软得像摊稀泥,比稀泥还要软……”
    “天塌不下来!”罗冬青说,“看来,这里有的人是根本不用心用力抓组织建设这个根本,而是一心研究权术,研究占山为王,专门勾心斗角。你想想,如果我一下子就往他们的肺窝子上捅,要是捅不进去,必落个大伤锐气。现在看,我们的组织战略基本确定了,群众基本接受。那个党代会报告我细改了三遍了,党代会以后……”
    “同志,同志!”史永祥气急地说,“我怕等不到党代会以后,你应该看出他们在党代会之前下茬子了!”
    罗冬青说:“一些地方的人大会议选掉市长、副市长,选掉县长、乡长的不少见,恐怕想在党代会上选掉市委书记的还没听说过吧?”
    “没听说过的,也可能就要让你自己连见见带尝尝。”史永祥说,“你不是说过,连梁威书记都说过,他来到元宝市住了两天,就觉得这里特殊,这里典型,这里集各地组织发展和社会矛盾为一体吗?确实如人所说,庙小妖风盛,池浅王八多……”
    罗冬青接过小字报一看,前几条就是史永祥电话里说的那些,后面写的就是什么拉帮结伙,任人唯亲,重用被地区贬用的严重个人主义、风头主义、无组织无纪律者史永祥,还有什么去俄罗斯考察嫖娼。他刚要撕小字报,被史永祥一把夺了过去:“这是撕下的最完整的一张……”
    “永祥——”罗冬青一阵疑虑迅疾地旋上心头,“我怎么就不信,这党代会是代表选委员、委员选常委、常委选书记,要是选上委员,况且这委员在市里都是较高层次组成的,他们就能把我的常委资格选掉?”
    史永祥不假思索地点划着小字报哗哗直响:“这里已经把你的形象塑造得别说是书记、常委、委员了,连共产党员都不是了。现在就是下的这个茬子!我知道,你在清江县四年多,恰是开党代会去的,这委员的当选和被差掉之间并没有多少票。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地区考核组测评时,他们就搞了小动作,搞得计德嘉优秀票比你高,搞得尤熠光的赞成票比我多。当然,党代会都是党员,比人代会人员政治性更强一些,但是,也不能否认,拉他个几十票并不难,少几十票就有落选委员的可能。你别不提高警惕,不用一天,你的十大罪状很快就会传遍全市的大街小巷。现在,腐败风刮的,群众对干部有意见,拿流言蜚语当喜事的太多了。你还不知道,去臭一个人太容易了,一个谣言就能臭透一个人;要是想树立一个形象呢,就像盖楼一样,一块砖一块砖地,一把一把地往上垒……”
    “永祥——”罗冬青紧紧握住史永祥的手,激动了,眼眶湿了,“这帮别有用心的人说我任人唯亲,对于你,我是任定了。党校同学结的亲,是党性之亲,如果说开始一来我还觉得你有些激进,现在才又深认识了你一层。你的政治敏感性和洞察力太强了,要是没有你的提醒,我还说不上什么时候才能看透这一层……”他皱皱眉头,一挥拳说,“到时候了,到了我彻底警觉的时候了……”
    “冬青书记,”史永祥说,“梁威书记这棵大树你到了该搬搬的时候了,能不能……”
    罗冬青苦笑着说:“省委书记总不能下令让代表们都选我吧?”
    “要不就把党代会延期,再想别的办法。”史永祥又说。
    罗冬青摇摇头:“这可不行,我们这次党代会要选举出省党代会的代表,省党代会的日期已定。我们召开党代会的时间,因为我晚到元宝市,已经比其他地市晚了,可能也是最后一个了。省里要求春节前就要全部开完,只是允许我们元宝市可以推到节后。过完正月十五就是省党代会,不行,不行,我们要是不开会,选不出参加省党代会的代表,对全省都难以解释。了解的人知道这里复杂,有人兴风作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罗冬青如何如何呢!再说元宝市是全省不可短缺的一部分呀……永祥,车到山前必有路,背水一战!”罗冬青的脑子又高速旋转起来,“永祥,你抓紧时间想法把地区考核中他们搞的一些小动作的情况有理有据地搞一份情况给我,抓紧,一定要抓紧!”
    “我明白了!”史永祥看一下表说,“冬青书记,我知道你回来,就赶到这里来。临来的时候,我接到一个通知,说是十点钟计德嘉市长在政府常务会议室召开一个在家领导参加的紧急会议。所说‘在家’就是除你和迎春副书记,你俩在乡镇检查水稻育秧技术培训。我觉得有问题,通知李书记赶回来。走,你也应该去,现在我真猜不出计大市长的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呢!”
    “噢——”罗冬青像被针扎了一下,“在家领导紧急会议?”他又一想,静下心来,凭着计德嘉的处事方法和心机,不会是党代会前的夺权动员会,但心里还是一阵疑虑,说:“走,回来不就也算是在家领导了吗!”
    市政府常务会议室里一派严肃的气氛。
    罗冬青和史永祥走进会议室,距通知的开会时间还有五分钟。李迎春已经坐到和计德嘉对应的位子上了。罗冬青发现,人大、政协的班子成员也都来了。
    会议室里的人把目光一齐投向罗冬青,这目光也让人觉得陌生,这目光让人觉得像是罗冬青身上得了什么灾难,又像是罗冬青身上有什么瘟疫……小小人群里就这么复杂:同情的,气愤的,观望的,幸灾乐祸的……
    罗冬青还没等坐下,计德嘉就笑容可掬地说:“冬青书记,我不知道你回来,也没请示,既然我让通知的,我就主持开这个紧急会议了,最后请你做指示……”计德嘉变得这么谦虚、客气,他指指桌子上的几份小字报和传单,脸又一下子变得阴沉冷峻:“同志们,简直不像话了,我们元宝市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还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咧,这种蛊惑、煽动、造谣是别有用心的,我们的五大班子领导,对这种现象应该统一思想,分清是非,积极支持冬青书记的工作。冬青书记来到元宝市以后非常敬业,一身正气,这些人怎么能这样呢?”他停停,瞧瞧罗冬青说:“冬青书记,我开这次紧急会议的内容就是面对这一邪恶现象,在五大班子中统一一下思想,然后再做下面的工作,你看怎么样?”
    计德嘉说完,自己也觉得苍白无力,但又只能这么说了。
    “我说说,”史永祥激动得放大了嗓音,“我看,这不仅仅是个统一思想的问题,面对这种极其恶毒的人身攻击,我们五大班子连思想都不统一,还叫什么党的领导干部!我看是研究如何惩治邪恶的问题。国家法律上不是有诬告罪这一条吗,我建议向地区、向省公安报案,下工夫侦破,诬告反坐!”
    “在五大班子中统一思想很重要,”计德嘉根本不理睬史永祥的发言,但是也并不予以否认——他心里却觉得,史永祥是在向他挑战——仍念自己的既定经,“只有我们统一思想了,下面才好办,不是有句话说,干部不领,水牛掉井吗!”
    “我说——这就是诬陷!”李迎春声音有些颤抖,“为什么是诬陷呢?其中有两件事是望风扑影,其余的可以说统统是造谣生事!关于清山砍林、支持村民兴建蔬菜大棚和水稻育秧棚问题,我亲自找的林业局长,林业局长请示了主管副市长,副市长又请示了计市长,计市长说同意,请罗书记定,对吧?”
    没人吱声,计德嘉在低头往本上写什么东西,像是没入耳。
    李迎春大声问:“计市长,对吧?”
    “啊,啊?……”计市长像是在茫然中回答,“对,这个问题怪我,我要是要求他们立即办采伐手续,也就不会引起思想混乱了。我有责任,我有责任……”
    “那就马上补一个!”李迎春说完,没人吱声,他又说,“关于那个煤矿工人盗窃电缆一事,情节大家都知道了,罗书记从来也没说不处理,明确要求成立一个小专案组,深入到矿井去调查调查,造成生产损失有多少以及盗窃电缆的过程,包括犯罪动机等等,调查后请我先听一下意见。到现在,公安局也没向我汇报……我敢保证,其他那八条,包括说什么还有待续的第二批材料,统统是无中生有,造谣诬陷!我同意永祥秘书长的意见!”
    “我看,五大班子领导统一一下思想很必要,要求上面立案侦察也必要。”人大主任李景海搞起了折中,还摆出了要害,“关键问题是说是诬陷,抓紧把诬陷的依据拿出来,问题是我们市马上就要召开党代会,出现这种事情很不利于选举……”
    深知其人的都听出来了,李景海心底深处是在看热闹,他曾因和计德嘉竞争市长失败而不老不小地去了人大,肚子里憋了好几年的气。他知道,这些小字报是计德嘉与罗冬青竞争的产物,这些年,计德嘉又搞城建,又兼市委书记,他红眼嫉妒得气都喘不匀,希望他败下来出出气;他见罗冬青一个外来人大会讲话下面掌声不断,要干的几个事情群众没少叫好,也是嫉妒,也希望罗冬青败,他毕竟是外来炮。因此,他是谁胜他都不愉快,谁败他都看笑话。
    到现在,罗冬青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思维也清晰起来。他一言不发,不接,只是静默自然地听着。
    市委办公室主任小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把着门框直喘粗气,急着想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罗冬青急得站起来:“小高,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乱……乱……”小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街上乱……套了。”他终于把话说成句子了。
    罗冬青问:“什么乱套了?别着急……”
    小高走到会议桌前,一手扶着桌沿,一手指着外面说:“罗书记。清江县来的一百多名水稻和蔬菜专业户呼啦都进城了,有的在小字报上贴抗议书,抗议诬陷罗书记。公安干警不让贴,说有意见到公安局、市委、市政府说都行。那些专业户不听,非要贴,吵的吵,撕的撕,扭成了一团又一团的……”小高喘口气接着说,“三十多个乡镇的乡镇长和一些村民也都坐大客进城了,清江县来的水稻和蔬菜专业户不少喊着口号,跺着脚叫号要撤离元宝市,抗议诬陷罗书记。我往这里跑时,清江县那一百多人正在集合,有的说要游行抗议,有的说要到市委市政府说道说道,路上碰上的,各局出来看热闹的,人山人海……”
    罗冬青听着,眼眶湿了,眼泪簌簌掉下来了,这是他来元宝市后第一次落泪。
    “你们……开……会……”罗冬青哽咽着说,“我看看去!”他一挺胸走出了会议室。罗冬青走下楼出了门口站在台阶上时,激昂的清江县一百多农民已经像潮水般涌来。他本是想着怎么阻止,怎么劝说,此刻脑子里却成了一片空白,不知该继续往前走,还是等着他们拥来,只有泪水模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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