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惊心动魄。
昨天半夜到奎达才知道,这里去伊斯兰堡还非常遥远。
没有直路,只得到南方去绕,今夜最快也得在木尔坦(Multan)宿夜。
但是,不管从地图上看还是向当地人打听,绕道到木尔坦有九百多公里!
开出去不久就明白糟了,这是什么路呀,九百多公里开十六个小时都是快的。
高低不平的泥路使我们担忧,但最惊人的还是路边的景象。到处都是灰土,连每棵树乍一看都像是用泥土雕出。树下是堆积如山的垃圾,垃圾上站着无数双赤脚。这儿的人似乎都不大喜欢洗脸理发,更遑论洗衣,因此也像是用泥土雕出。
今天不是星期天,但孩子们都站在这里。有几个在卖一块块的面食。面食上有绿点,那是豆角,有红点,那是颜色,但更多的是黑点,那是苍蝇。
房子全是泥砖,用石灰刷一下便是奢侈,而这些奢侈现在也均已脱落。
有人说这里的老百姓极端贫困,却有少数权势者因受贿而暴富。但是这些富人在哪里造了房?我们一小时一小时地走了那么远,怎么没有见到稍稍像点样的一间房子?
我不断在心里警告自己:千万不要以偏概全。于是暂不作为结论,只是让车不断往前开,以便让景观尽可能充分地展开。有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便把车停下来细看。
最后,当我发现已经在这个地区整整行驶了一千五百多公里,就不能不作出判断了:辽阔的印度河平原的极大部分,承受着一种最惊人的整体性贫困。
对于贫困我并不陌生,中国西北和西南最贫困的地区我也曾一再深入。但那种贫困,至少有辛勤的身影、奋斗的意图、管理的痕迹、救助的信号。这一切,在这里很难发现。因此,惊人的不是贫困本身。
我们从伊拉克和伊朗过来,对比之下这儿非常自由。自由得没有基本的交通规则和卫生规范,自由得可以在大路边作任何搭建,自由得有那么多人在无事闲逛。我们已经在这“国道”边看到五六十个小镇了吧,所有镇子的道路旁,永远站满了大量蓬头垢脸的人,互相看来看去。从小孩、青年、壮年到老年,好像互相要看一辈子,真不知他们靠什么获得食品。
在这里我可断言,一路上感到的最惨痛景象,不是石柱的断残、城堡的倒塌、古都的湮灭,而是在文明古国的千里沃野上,那些不上学的孩子们的赤脚,密如森林。
已有充分的考古材料证明,印度河文明在公元前三千年,即距今五千年前已经高度发达。发达到什么程度?光从摩亨佐·达罗(Mohenjo-Daro)出土的遗迹看,建筑宏伟而坚固,设计精致而科学,私人住宅已有优良的浴室,城市的排水系统也很完善。
我以前就知道,早在三千五百年前这种文明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但这个地方会衰败到这个样子,却是以前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按照过去习惯的思路,我们会把这儿衰败的原因说成是受到了外族的侵略和掠夺。如果这种说法成立,那也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这个国家自治已有五十多年,完全独立也已有四十多年。作为一个农业国,土地没有被夺走,河流没有被夺走,气候没有被夺走,西方文明还为它留下了世界瞩目的自流灌溉系统。振兴和自强的机会,可以说年年月月都很充分,但都失去了。
就近期原因而言,可能是由于陷入了与邻国的军备竞赛,可能是由于走马灯般的政局更迭,可能是由于举世闻名的官场腐败……不管是什么,都需要有一次文明意义上的反省。文明的沦落,原因之一是失去了反省能力。
刚刚想了一下又上路了。一路行去,如果发现有一小段远年的沥青路,各车的司机就在对讲机里欢呼起来,但欢呼声立即噎住在狂烈的颠簸中。按照新来的节目主持人孟广美小姐的说法,五脏六腑全颠在一起了。
随着颠簸,车窗前后蒙上了一片片黄尘,像是突然下坠于黄海深处,怎么也泅不出来了。
路上的车不少,都强光照射,开得野蛮,横冲直撞,不顾一切地抢占着极狭的路面。我们的对讲机里不断传来第一、第二辆车发出的一个个警报:“三辆严重超载的手扶拖拉机从右边冲过来了!”“一头骆驼!三辆驴车!”“两条牛横在路口!”……
一算,已经开了整整十六个小时,木尔坦还不知道在哪里。司机们开始想骂人了,但刚刚骂出半句又拿起了对讲机,说:“此时此刻,大家千万不要浮躁,不要浮躁!”
沿途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购买食品,大家都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任何东西下肚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日,巴基斯坦木尔坦,夜宿假日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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