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第88章 黑影幢幢

    从伊朗出关后,迎面是一间肮脏破旧的小屋,居然是巴基斯坦移民局所在。里面坐着一个棕皮肤、白胡子的胖老头,有点像几十年前中国农村的村长,给我们办过关手续。
    破旧的桌子上压着一块裂了缝的玻璃,玻璃下有很多照片,像是通缉犯。一问,果然是。
    在通缉犯照片上面又盖着一张中年妇女的照片,因泛黄而不像通缉犯。一问,是他太太。
    两次一问,关系融洽了,而我们的小姐们还处于解除头巾束缚的兴奋中,不管老头问什么问题,都满口“吔、吔”地答应着。男士们开起了玩笑:“见到白胡子就乱叫爷爷,怎么对得起……”
    我知道他们想说怎么对得起家里的祖母,但他们似乎觉得不雅,没说下去。小姐们一点不生气,还在享受一个自由妇女的幸福。在她们幸福地摆动的肩膀后面,满墙都是通缉犯的照片。
    老人在我们的护照上签一个字,写明日期,然后盖一个三角章。其实三角章正在我们手里玩着,他拿过去盖完一个,又放回原处让我们继续玩。不到几分钟,一切手续都已结束。这与我们以前在其他国家过关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走出小屋,我们见到了前几天先从德黑兰飞到巴基斯坦去“探路”的吴建国先生,他到边境接我们来了。
    我们正想打招呼,却又愕住了,因为他背后贴身站着两名带枪的士兵。
    巴基斯坦士兵的制服是一袭裙袍,颜色比泥土稍黑,又比较破旧,很像刚从战场上爬回来的,没有任何花架子。吴建国一转身他们也转身,吴建国上前一步他们也上前一步,可谓寸步不离。我们没想到吴建国几天不见就成了这个样子,而他老兄则摘下太阳眼镜向我们解释,说路上实在不安全,是巴基斯坦新闻局向部队要求派出的。“连我上厕所也跟着。”他得意地说。
    听他这么一说我们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那你也该挑一挑啊。”原来两名士兵中有一个是严重的“斗鸡眼”,不知他端枪瞄准会不会打到自己想保护的人。
    吴建国连忙说:“别光看这一个,人家国家局势紧张,军力不足,总得搭配。你看这另一个,样子虽然也差一点,却消灭过十二个敌人。”旁边那个军人知道他的“首长”在说他,立即挺胸做威武状。
    此后我们努力把吴建国支来支去,好看看两名士兵跟着他东奔西跑的有趣情景。相比之下,那位“斗鸡眼”更殷勤,可能是由于他还没有立功。
    突然我们害怕了,心想如果谁狠狠地在吴建国肩上擂一拳,“斗鸡眼”多半会开枪。
    进入巴基斯坦后我们向一个叫奎达(Quetta)的小城市赶去。距离为七百多公里,至少也得在凌晨一时左右才能赶到。
    这条路,据曼苏尔医生说,因为紧贴阿富汗,比札黑丹一带还要危险,是目前世界上最不能夜行的路。
    但是我们没有办法,不可能等到明天,只能夜间行走。理由很简单,边境无法停留,而从边境到奎达,根本没有一处可安全歇脚的地方,只能赶路。
    危险的感觉确实比前两天更强烈了。
    这种感觉不是来自荒无人烟,恰恰相反,倒是来自人的踪迹。
    路边时时有断墙、破屋出现,破屋中偶尔还有火光一闪。
    过一阵,这个路口又突然站起来两个背枪的人,他们是谁?是警察吗?但他们故意不看我们,不看这茫茫荒原上唯一的移动物。因此,这种“故意”让人毛骨悚然。
    正这么紧张地东张西望,我们一号车的司机通过对讲机在呼叫:“右边山谷转弯处有人用手电在照我们,请注意!请注意!”我们朝右一看,果然有手电,但又突然熄灭。
    对讲机又传来最后一辆车的呼叫:“有一辆车紧跟着我们的车队,让它走又不走,怎么办?”
    前面路边有两个黑色物体,车灯一照,是烧焦的两个车壳。再走一段,一道石坎下蹲着三个人。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蹲在这里做什么?
    正奇怪,前面出现了一辆崭新的横在路边的小轿车,车上还亮着灯,有几个人影。我们的心一紧,看来必定会遇到麻烦了,只能咬着牙齿冲过去。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冲,只听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我们一辆车的车轮爆了。车轮爆破的声音会响到这种程度,我想是与大家的听觉神经已经过于敏感有关。其他几辆车的伙伴回过神来,都把车停了。那辆横在路上的小轿车,立即发动离去。
    我想不管这辆车是善是恶,我们这种一声巨响后突然停住似乎要把它包围的状态,实在太像一队匪徒了。
    在我们换轮胎的时候,走来两个背枪的人,伸出手来与我们握。我抬头一看,是两个很老的老人,军装已经很旧,而腰上缠着的子弹袋更是破损不堪。
    竟然是这样的老人警卫着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段?我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从脸色到服装都很像沙漠老树根的老人,向沙漠走去。他们没有岗亭,更没有手机,更没有体力,真的出了事管什么用呢?
    我相信今天夜里,我们一定遇到了好几批不良之徒,因为实在想不出那么多可疑的人迹在这千里荒漠间晃动的理由。但我们蹿过去了,唯一的原因是他们无法快速判断这样一个吉普车队的来源,而车身上那个巨大的凤凰旋转标志,又是那么怪异。
    半夜一时到达奎达。整个小城满街军岗,找不到一个普通人。连空气都凝固了,这就叫“宵禁”。据说在这里,很少有不宵禁的时候。
    除了早晨在曼苏尔医生手里拿到过一个煮蛋外,中餐和晚餐都没有吃过,可是饿过了劲,谁也不想动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日,巴基斯坦奎达,夜宿Serna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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