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倾》第一卷 海上之盟 第九章 水泊遇袭

    元宵节是大宋的“国定节日”,太祖定下了规矩,汴京的灯市,从正月十四开始,要一连热闹三天。
    到了太宗年间,在杭州割据自雄的吴越国王钱俶跑到汴京来贺正,不来怕大宋发兵攻打,来了又唯恐被扣留在此。
    他一面叫人在杭州西湖宝石山上造了一座“保俶塔”,祈祷老天爷保佑他平安回家之意,一面又扮演“散财童子”,用带来的大量金银财宝,贿买太宗及朝中大臣,希望放他回国。
    怎料山积的钱财都被退了回来,太宗对他说:“率海之滨,莫非王土,朕要的是土地人口,不是财富。你如纳土称臣,财宝自归国家所有,何用你来献上?”
    钱俶被逼无奈,又不敢真的收回这笔钱来,竟从没有办法中想出一个托词来,说是要“买”十七、十八两天时间,大办宴席,为皇帝助兴添欢,与民同乐。
    这个名目想得巧妙别致,太宗果然笑纳了,下诏延长节日两天,一直闹到正月十八。可惜买宴钱既买不回吴越的江山,保俶塔也保不牢钱俶本人的一条命,他最后还是被太宗鸩死。
    但是,元宵节日从三天延长到五天,却是钱俶留下的遗爱。
    从进入腊月就进行着各项准备,再经过了春节至元宵之间的连续狂欢,无休止地沉浸在欢乐中,开封人似乎付出并预支了难以度量的精力,然后在一夜之间瘫痪了,整个城市变得空荡荡、静悄悄的。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突如其来,敲碎了晨霭,也敲醒了梦游般的“拾遗人”。
    不一霎,街角处冒出来一支骑兵队。这支百余骑的队伍,不同于开封人在游行时见惯的,侍卫亲军马军司的“甲骑具装”那般盔明甲亮,仪表堂堂,这些个俱是掩紧罩袍,低头急行。
    偶尔有几个抬头看路,脸色虽然难掩疲惫,眼中透出的精芒却让人知晓,他们不是殿前的“立仗之马”,都是见过血的真正的军人。
    紧了紧背后装满了坠珥遗履的箩筐,“拾遗人”努力睁大布满血丝的双眼,惊讶地看着这队早行人,喃喃自语道:“当差不自由哩。不知谁家子,煞是可怜,这早晚就要赶路。”
    却原来,在童贯信誓旦旦地解说一番宋金联盟,夹攻辽国、收复燕云的美好前景后,赵佶那颗艺术家的心脏沸腾了,充沛的浪漫气息勾勒着超越乃父乃祖的丰功伟绩。
    收复燕云可是自太祖太宗以下历代皇帝梦寐难求的宿愿!
    若能在自己手中克成,书之丹青,便是威耀万古的大事!若将来的谥号中若有个经天纬地的文字,或威强叡德的武字,或辟土服远的桓字,则他赵佶也大可昂首挺胸去见列祖列宗了。
    被功彪青史所鼓舞,食不甘味的赵佶一日三问,与金使谈判的进度如何?
    有了皇帝陛下的高度关注,一向温吞吞的大宋朝廷难得地高速运转了起来。任命朝议大夫、直秘阁赵有开为正使,马政和王瓌为副使,带诏书和礼物伴金使归,再议夹攻之事。护卫便是来时的一都登州骑卒,加上赵有开的十余侍从。
    枢密院连下严辞催促,马扩想想,好似历史上自己也要随父出使,不知为何这次却不在其列,不过,回家训练民壮,帮助老爹整顿登州武备也是好的,便加入这些可怜人的行列,在灯节刚过便匆匆动身了,却正好在马背上见到了“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阑珊景象。
    马扩与百余骑出了汴京,望登州而行。不一日,到了梁山泊所在的郓州地面,一路上却少村庄。
    一日露宿之时,马扩寻到王瓌问:“听闻此地有巨盗横行,子玉可晓得底细?”
    王瓌诧异地看了马扩一眼,说道:“听家父说过。梁山泊古称巨野泽,是京东两路最大的湖泊,纵跨郓州和济州,方圆近千里,里面分布着上百个岛屿,十几支乱匪,胥吏宋江上山后,逐步吞并了各家匪寇,按三十三天之数,封统制三十三人,有人马五千余。只是彼等求财,劫掠商旅。我们是官军,又多携弓箭,彼等流寇岂是对手?子充此问,有所指乎?”
    马扩摇头道:“无他。心有所感罢了。但愿是某多想。”
    又想,原本梁山有头领三十六员,如今解珍解宝做了都头,应是三十四才对,想来是那宋江抬高自己,做了大统领,余下的凑个梵天数,倒也顺口。回去自家帐篷,和衣而卧,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至半夜,忽然帐外人声嘈杂,并不断有惨叫声传来,有人大声喊道:“杀贼啊!敌袭!”
    马扩一个机灵,翻身起来,抽出佩刀,窜出帐篷。还未站稳,三条黑影猛地从夜色中窜出,各挺手中柳叶刀,搂头就向马扩剁去。马扩急忙跨步闪身,避过左、中两刀,自己手中的绣春刀同时向右手的黑影尽力劈去。
    黑暗中只听“当”的一声,火花迸射,右手的贼连人带刀被劈做两段。剩余两贼大吃一惊,转头就跑。借着星光,马扩看到贼人都在右臂缠了一条醒目的红绸。那么多的书也不是白看的。马扩当即醒悟,大声地喝道:“右臂有红绸的是贼寇!”随即挺刀杀入战团。
    背后金风大作,马扩大吼一声,手中刀反臂挥出!一声脆响,两把刀撞在一起。虎口一阵酸麻,回头一看,一个手持厚背砍刀的汉子也正活动着握刀的手。那汉子一声怒吼,挥刀再劈!马扩突然侧刀,以刀背猛烈敲击!这一刀使尽全力,对方虽竖刀格挡,却被敲在豁口上,撞断了刀身,直砸在头上!
    那汉子身形一歪,马扩手中刀如狂风暴雨般连连挥出!那汉子直到身中十余刀,才支撑不住,双膝一曲,跪倒在地。“死!”马扩厉声狂喝!宝刀斩出,自眉骨砍入,划过脸颊,削断鼻梁,从左腮突破。半颗人头高高飞起,猩红的血液夹杂着白色的脑浆溅了一地。
    正待围攻的贼寇纷纷止步,驻足不前。
    一声长啸,马扩双眼圆瞪。前方贼寇吓得叫喊出声,掉头就跑!马扩却似迷了心性,挺刀在后狂追不放!
    初次经历这种场面的马扩,衣襟被贼人的血染红,眼睛也逐渐发红,因为肾上腺素的过度分泌,他甚至觉得腿肚子都有些发颤,意识逐渐模糊,只知机械地不断抡刀。
    “啪!”马扩屁股上猛地挨了脚,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扑,回身抡刀要待拼命,却看出对面这人乃是呼延庆,眼中血色略退。呼延庆喝道:“子充!杀人是自卫!切莫沉迷了。”
    马扩心中一震,可还不待想个清楚,就听有人喊道:“子充。你在哪?我是王瓌!”不多时,王瓌领着十几个人,冲杀到了这边。马扩此时已经振作起来,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有功夫给人瞎想。最多,也就是不要被杀戮染了性子罢了。
    几人聚在一起,三三两两的贼人已经不是对手。
    杀不多时,眼前猛然一空。零星的火把扔在地上,火光闪烁之间,三道身影缠斗在一起。周围人等,不管是趁夜来袭的贼寇,还是厢军士卒,无一人能插的上手。稍有进入空地的,很快就不知被谁的散手误伤了。
    马扩看得真切,其中一人正是马政。只见他手中铁枪舞动如疾风骤雨,纵一对二也不落下风。马扩暗自惊心,同时也兴奋不已:原来马家的武功厉害如斯吗?只是见那贼人刀风呼啸,旁边一个小火堆被压得几乎贴在了地面上,也不由得惊心。
    呼延庆看清了场中局势,吩咐道:“子充,子玉,各自当心。”说完,健步上前,冲进战圈。场上形势当即逆转。四个人在场上分成了两对。窜蹦跳跃,时不时还换一下对手,偷袭一下另外的敌人,打得甚是好看。
    马扩一边观战一边琢磨:自古以来都是官军抓贼,今天却反了来。贼寇夜袭,明显不是为了劫财。自家父子和呼延庆、王瓌都是小人物,莫不是为了金使而来?
    还是说,是那赵有开的仇家?
    这时,场上却已经分出了胜负。马政一条铁枪舞动生风,枪枪相连,快如闪电,如同滔滔江水,气势越来越强,压得对手步步后退。呼延庆一双铁鞭,开合之间隐动风雷,跟对手也打得有声有色。
    马扩看得清楚,大声喊道:“留个活口!”与马政交战的贼人眼看大势已去,怒声喝道:“好汉子,不敌则死!哥哥!为我报仇!”说完,竟以胸口迎向了马政的枪尖!以肉身夹住了铁枪,掌中朴刀趁势反撩,扎在了马政的臂膀上,鲜血立时冒出来。真的是名不虚传的梁山悍匪,临死还想着拼命……
    与呼延庆对敌的贼人眼见同伴利刃穿心,狂呼一声,舍身来救,被呼延庆赶上,一鞭打得脑浆并裂,也随即气绝身亡。
    那些来夜袭的贼人,各个更加亡命的拼杀起来。马扩心有不忍,大声喊道:“蹲下投降者不杀!”只可惜,直到战斗结束,也没见几个贼人蹲地投降的,大都力战而死。马扩暗自郁闷不已,更是上了一课,战场搏命,既非文官阁臣们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也不是如自己和耶律余睹那般儿戏的比试,一刀一枪,皆是收割性命,来不得半分犹疑和软弱。
    等到战事底定,各单位检点人员,却是好不可怜。登州军原来的百余人,现在能动的也就四五十人了,竟是折损过半。能动的也各个带伤。赵有开的侍从竟然都是好手,伤了三个,却将主家防护得严实。三个金使更是见惯了杀人场面之辈,李善庆行商出身,多遇马匪,练得些手段,自保无虞。那散都、勃达俱是女真精选出的战士,分别毙了十几个对手,自家倒是一点伤没有。
    来袭的贼寇,留下二百来具尸首。要命的是,有俘虏的贼人自称梁山好汉,死在马政手下的乃是拼命三郎石秀。既是有名的头领,那梁山必来报复。敌方实力庞大,我方的战斗力却是大减,马政伤了一条胳膊,短期内算不得战力了。
    赵有开平日养尊处优,哪成想遇到这等事?此时仍惊魂未定。马政只好忍着臂痛,吩咐各人清理战场,收拾首尾。
    忙忙碌碌,至正午时分,中都县的知县邓远志来接,双方确认了身份,便会合队伍返回了县城。
    回到县衙,邓远志摆宴给众人接风压惊。赵有开一则盛情难却,再者也要和马政等商量如何处理遇袭之事和下一步行止,勉强出席,却如惊弓之鸟,有时答非所问,显是心神不属。
    邓远志见此,也知众人兴致不高,便不再寒暄,径自向赵有开求道:“直阁相公。万望救下官一救。”
    赵有开强打精神,问道:“贵县何出此言?”
    “阁相容禀,各位尊官遇匪的地界,正是本县所辖。二三百条人命啊!此等大案,下官吃不消啊!别说是下官能力所限,绝无可能收拾得干净尾脚。就是收拾得干净,也绝对逃不过一个治下不严,以至盗匪横行的批语,今生的仕途,就此断绝。阁相无论如何,也要救我一救!”说着,涕泪交零,就要下跪。
    赵有开连忙拉住邓远志说道:“贵县莫要如此,有事好说。”
    “多谢阁相慈悲。下官斗胆,请诸位尊官为我隐瞒此事。至于遇害众人,由下官出钱赔偿,堵住他们的口,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请大人成全。”
    马扩在一旁听了,既惊讶,心中又说不出的鄙夷。
    有这么当官的么?出了事,不思量怎么解决,光想着前程,欺下瞒上。这大宋的官场,若都是如此,不败给金人怎么可能?
    赵有开有气无力地说道:“这如何使得?此事虽可隐瞒,可听那贼首临终之语,尚有贼盗窥伺于侧,若来报复,如何防护?”
    马政沉声说道:“已有抓住的贼寇招供,正是梁山宋江一伙。彼等凶悍狠辣,兼且贼众势大,却难抵挡。”
    邓远志冷汗直流的说道:“诸位,基层的官难做啊!这等跨州过府的大盗。我小小的中都县,哪有力量抓捕?!只好装聋作哑,胡乱报个平安无事给州府。贼子们也有默契,只是劫掠乡间,万万不会来攻县城。若明火执仗地造反,那便再也隐瞒不得,朝廷定会派大兵来剿匪,贼子们晓得厉害,定然不会胡来。诸位尊官请放心。我愿以每个亡者五千钱的抚恤,请诸位帮我隐瞒此事。诸位,何处不积功德?万望体谅下官,救我一救啊!”
    五千钱,在这里可以买上一亩好地了。一些横死的贼配军,活着时每月关饷不过三百文,死了又哪里值得了这么多?!邓远志之所以出这个价钱,就是分润给在座众人好处,好勾通起来共同隐瞒。
    马扩暗中冷笑,那日郓王府宴,舞姬们给宾客簪的绢花怕都不止一两银子,一条人命竟不抵几朵假花吗?
    赵有开沉吟着道:“亡者多是厢军……”
    邓远志闻言精神一振,知道赵有开这里基本算是搞定了,忙又向马政打躬作揖。
    马政厮杀半生,从未在文官处讨得好声气,此时看着那邓远志不住地鞠躬,真是哭笑不得,“贵县且住。”转头对赵有开道:“陷城是造反,杀官也是大罪。何况还有金使在。这些个贼人既然敢来攻打官军,还有什么忌讳?贼若再来,大伙性命难保。”
    赵有开倒吸一口冷气,急忙扯住马政的袍袖,颤声问道:“如之何?可有脱身之法?”
    马政温言劝道:“直阁勿慌。为今之计,一是请邓知县点齐民壮,安排守城。”
    邓远志连声应诺,“下官马上遣人去办。只是本县无人晓得军事,还望马都监和呼延指挥多多帮忙。”
    马政点点头,继续说道:“分内之事。第二是搬救兵。须城是郓州的州治,也是杨戬所创立西城所的长驻之地,有两万禁军驻扎。我大宋军制,枢密院掌兵籍、虎符,三衙管诸军,率臣主兵柄,各有分守。乃至地方诸路,亦是如此。兵丁过百调动出驻地者,非皇命不可为。附近能派兵援手的,也只有杨太傅了。”
    赵有开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对极,对极。可速速使人去求援。派谁去为好?”
    马政环顾众人,目光落到王瓌身上,“子玉是副使,可带印信前往。扩儿同去,护卫子玉。”
    马扩刚要开口,马政瞪了他一眼,沉着脸道:“此去须经过梁山,汝二人须要小心。”马扩心知,留下守城更加危险,也知父亲一片舐犊之心,低头应诺。各人分头准备去了……
    宋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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