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可成在此前的守城战中负了伤,他的伤情很重,不得已之下只能暂时退回城中官署休养。城头守军的指挥权,因此交到了山东招讨使许都的手上。
这是大顺军对于许都的信赖,也是一份沉重的光荣和压力。年轻的书生大约想象不到,当年他在徐州跟随龙衣卫的李远归诚大顺以后,有朝一日,居然会以一军主帅的身份承担起徐州无数军民百姓的全部身家性命。
烈阳当空,但是沙尘遮天蔽野,徐州守军很难辨别清楚城下混战的胜负情况。阎尔梅心情担忧,他已发觉了南明援兵离开了位于吕梁洪的阵地,五万人的军队突然涌入战线,肯定会对李来亨造成巨大压力。
“招讨,明军……江南兵已驰到右翼,如待与中央战线的虏骑合围我王师,则不止徐州军民,恐怕晋王大军也将成为瓮中之鳖,十万精兵皆付之东流,一朝覆灭,那时悔之晚矣!”
许都头戴铁笠盔,他在书生的长袍外也披挂有铁甲,甲叶中间嵌着不少清兵射上来的流矢,较深的几支已经贯入皮肉之中,许都好像浑然不知,他从容自若地高声笑道:
“晋王与谷经略都料事如神,多尔衮果然倾巢出击,现在东虏中军大营空虚无备,正是我们溃围破敌的绝好机会。”
阎尔梅熟读史书和兵法,也算老成持重且知晓兵事之人。但他毕竟只是蜗居书斋,从来没有过真正沙场对决的临阵决机指挥经验,听了许都这番话,脸色惊变,面色为之惨白,连连劝阻道:
“城中守卒号称万人,可经过连番攻防,在东虏猛烈的攻势之下,简直是全城带伤,可战之兵已经不满半数,能做溃围突击的精锐战士,更是不足一二千数目。
城外东虏大军环壕连阵,兵马数十重,何止于十万虎狼啊!招讨若开门出击,岂非自投死路当中?”
许都脸上带着笑意,笑意中又充满自信。他自己身上负伤虽然比谷可成轻得多,但鲜血一样浸透了长衫,周围的亲兵更是人人铁甲碎裂、发髻散乱,全军上下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疲惫模样。
但许都不以为意,他用力排开城墙上的众人,大马金刀挥步下楼,亲兵们随即也簇拥着他走了下去。唯独剩下阎尔梅和其他一些徐、沛本地的搢绅子弟,面面相觑,都为许都的自信和胆气感到震惊。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晋王大军被多尔衮击败,那么徐州才叫败局已定。”许都一路往城门处走去,一边说道,“派人禀告谷经略,将本招讨使将欲大开出门,领突骑锐士反击清兵的消息呈递经略府上去。快去!快去!”
许都又转过身来,面向城楼上那一排士绅子弟,开口大笑道:
“大明养士三百年,只得到一些像洪亨九这样的衣冠禽兽。诸公!诸公今日能够上到城头,背负滚石、手掷檑木,已不负孔孟圣贤所教诲的忠义之道。
本招讨使即将大开四面城门,出兵卷击胡虏。城中事便只有交给诸公负责,用卿兄!用卿兄当不负我,不为伯夷,便为夷吾!”
说罢以后,许都便拂袖转身离去。他在众亲兵簇拥下,那一道远去的背影,落在众多搢绅眼里,谁又能不感到亿万分的羞愧呢?
其实这群士绅,能在清军大举南下徐州的时候,站到徐州城的城墙上与一般的士兵、民夫并肩作战。他们的忠义与胆气,已经超过了燕都与金陵士大夫百倍之上,可是比较许都的勇略,始终是羞煞了自己。
阎尔梅脸色通红,他低下头,默然无语,又抬首追了过去,边跑边喊道:
“夫子所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我今知之!我今知之!许生,我与你共去!”
许都停下脚步,他一身书生深衣外却是武将的戎服铁甲,真正显露出了明末一位文武兼备的士人英勇之姿。
崇祯皇帝有士如此,而不能收拾天下。大明有如此多的忠臣烈士,而不能恢复华夏。
这世道,到底是谁辜负了谁呢?
许都摇摇头,他命令负伤的守卒和民夫全部留在城中。只从殿前军的野战老本里挑选了有马匹或者负伤较少的战士两千多人,组成了出城里应外合、反击多尔衮的突击队。
对于阎尔梅等请战士绅,许都知道这些人在自己的鼓舞下虽然有了一腔血勇。但血勇可以守城,却不能野战,所以他还是极力劝慰阎尔梅等人,留在城中,守卫城池。
“守住徐州……!否则徐州一失,几十万人的厮杀岂非成为笑谈?用卿,你留在徐州城中,这是为其难。
我出城冒险博浪一击,这不过是为其易。
你任其难,我任其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吗?所有人都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这仗还没打完啊。”
谷可成自己负了伤,难以出城野战。但他把自己的亲兵全部交给了许都指挥,又命人将李来亨亲赐的权将军才配有的“随州造”扎甲、手枪,都交给了许都。
许都欣然配上铁甲,他虽然已经做好了置之死地的觉悟,但许都相信自己出城野战,绝不是去送死的。
“春秋时先轸免胄赴敌,我们今天也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即便是赴死,也不能白死,必要让多尔衮的鲜血流淌地上,才算不负晋王所赐的铁甲。”
许都命令所有准备出城突击的将士,都脱下身上已经残破的甲衣,换上了其他人从城中搜集来的较完整的盔甲。大家仔细检查着马匹和兵器的状况,士兵们细细用麻布带绑紧了刀剑的柄部,许都核对了手枪火药和铳弹的情况后,才将其别到腰间。
战马好像受空气里的混乱气息感染,胡乱踢着蹄子,呜咽嘶鸣。许都轻轻抚摸马鬃,其余士兵都屏住了呼吸,整齐排列守候在了城门的后方。
阳光映照的铁甲和武器上面,战士们满布血痕的脸庞,反射在了金属的光泽里。许多人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手中不自觉加倍握紧了兵器。
巨大的城门和吊桥都在缓缓移动,从城门洞口望去形成黑压压的一片。双重铁门的中间展开一道缝隙,许都飞快上马,自从归诚大顺军以来,依靠战争的磨练,他的马术和武艺都不再是过往飞鹰走犬的江南贵公子水平,而达到了真正武将的合格层次。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晋王若败,徐州必不得生。
自夸战斗之士的,全都随本招讨开城门反击啊!”
士兵的队列人群中,哗啦一片甲叶叮咚振响,连战马都像是异口同声的咆哮,更多人用兵器敲击盾牌,发出让人振奋的战吼声:
“开城门,反击——!”
徐州城,四面城门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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