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年(1582)6月13日上午,京都,本能寺。
织田信长谋杀雨秋平的消息一出,便引起了天下的剧烈震动。雨秋平的仁者之名早已天下皆知,而织田信长却以如此粗暴的方式暗杀了自己的臣下,实在为人所不齿,他在全天下的名声和威望一时间跌入谷底。若是在平时,恐怕此时此刻已经是一揆蜂起,天下大乱了。然而织田信长之前将天下大名和他们的部队全部聚集到了近畿,置于织田家二十万直辖大军的监视下。这些大名心里哪怕再兔死狐悲,现在身处异国他乡也不敢说个不字。
而织田信长的举动,也在织田家中引起了规模空前的困惑与恐惧。不少家臣将雨秋平被谋杀与之前织田信长追放林秀贞、佐久间信盛联系在一起,纷纷不寒而栗,担心织田信长正在搞“鸟尽弓藏”的清洗活动。但是察觉这一动向的林秀贞立刻下令忍者封杀一切内部议论,暂时稳住了局面,只不过织田家里的虚假和谐仍然像行走于钢丝之上的杂技演员一样摇摇欲坠。索性雨秋家对织田家的公然反叛给了织田家一个树靶子的机会,织田信长要求全家上下讨伐杀害主家忍者、旗本的雨秋家,将矛盾转移到了战争上。虽然织田家上上下下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你织田信长如果不谋杀雨秋平又哪里会有这些事——不过他们也都是敢怒不敢言,没人敢当出头鸟,只得将一切的怨恨、畏惧隐藏在心底,老老实实地走上了讨伐枫叶山城的征途。
在织田信长的命令下,原本在关西前线和毛利家对峙的山阳道军团、山阴()道军团、南海道军团都已经放弃了毛利攻略,而是转向近畿讨伐雨秋家。不过和磨磨蹭蹭的羽柴秀吉不同,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抛下部队,带着侍卫策马埋头往京都赶,就是想抢在正式战争爆发之前和织田信长问个明白。日夜兼程的赶路没有白费,他们总算抵达了织田信长下榻的本能寺,顶着厚重的黑眼圈冲了进去。
“主公?”池田恒兴几乎是毫不顾理礼节的跑到了正在廊下吹风的织田信长身前,大喊大叫着问道,“红叶的事到底是什么情况?真的是您杀了红叶吗?”
“黑田孝高那厮出示证据你们没看吗?”织田信长冷笑了一声,回过头来咧着嘴看着池田恒兴,“还用余再给你解释一遍?那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吗?”
织田信长的话无情地击碎了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两人心中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许一切都是误会呢?或许织田信长是被陷害的呢?不过他们自己也知道,这样理性的结局只存在于幻想中。
“为什么?”呆立了好久的池田恒兴终于机械性地吐出了几个字。
“你是在质问余吗?”织田信长眉毛一沉,毫不客气地对着池田恒兴吼道,“你这是对主公说话的态度吗?”
“就是啊!主公!你在搞什么啊!”织田信长的话彻底点燃了池田恒兴心中的怒火,让她不管不顾地大吼着。不知是在吼织田信长,还是吼懦弱而左右为难的自己。
织田信长上前一步,狠狠地抽了池田恒兴一巴掌,随后又补上一脚,揣在池田恒兴的肚子上,把他踢得连退了好几步,但是池田恒兴仍然大吼道:“到底是为什么啊主公?红叶对您忠心耿耿啊!为什么要害红叶?”
“忠心耿耿?那他怎么硬要和余在征朝上唱反调呢?还背地里不知道搞着什么小操作,想给余添麻烦,一次一次地跟余对着干…切…扯余后腿的家伙,余管他忠心还是不忠心呢,杀就完了!余连亲弟弟都下得去手,还会顾忌一个叛将出身的渡来人吗?”
织田信长的话让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彻底愣住了,虽然他们隐约中也早就明白织田信长的秉性,但是当这一切赤裸裸的被揭露在他们面前时,两人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换句话说,如果未来扯后腿的是他们,也会被织田信长毫不犹豫地除去吧。
“怎么了?你们两个?要是不满意的话大可以一起反啊!要是想给雨秋红叶报仇就去啊!”织田信长扫了眼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的表情,随后便不屑地笑道,“去啊?跟着森家那畜生一起反去雨秋家那边啊,余不介意把你们一切灭了!森家的家眷已经被打入地牢了,你们的家眷有没有兴趣下去陪着啊?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吗,没有的话就给余滚出去啊!一个个地都是来烦这件事情,米五郎刚被余赶出去你们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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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织田信长训斥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的同时,枫叶山城外已经是剑拔弩张。织田家的直辖部队、织田家各大军团的部队和广大东国大名的部队此刻缓缓地包围了枫叶山城的四门,将枫叶山城与外界的交通完全隔断。
此时,枫叶山城城内,北城守备队第一联队第三大队第七中队的士兵们正在城墙下做最后的上阵准备。老兵们正在检查志愿兵身上的具足是否穿戴正确,同时帮他们紧一紧系盔甲的绳子,与三郎就是其中之一。
与三郎家里代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别说是上阵杀人了,见到强盗都只有跑的份。他的父亲文助,虽说是个识字的教书人,却是懦弱得可怕,算是邻里有名的胆小鬼了。可是这一次,往日里一贯胆小怕人的父亲却毫不犹豫地带着他们兄弟三人一起参军,母亲和嫂子也没有任何反对,只是为他们打点了上阵的行装。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红叶殿下报仇。
与三郎现在还能记得他四岁时的事情——那年饭盛山城被松永久秀偷袭,他点燃了饭盛山城和城下町,肆无忌惮地乱捕。与三郎一家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几乎抛弃了家里大半的积蓄,躲到了远处的村落。可是等他们盼望已久的三好军回援后,却迎来了另一场乱捕——因为三好家准备弃城而走了。这一次,与三郎一家没能躲过去了,爷爷奶奶想要护住家里人过冬的口粮,却被乱兵直接砍死,母亲也被打断了一条腿。当时他的父亲文助就带着三个孩子们藏在灶台后面,眼睁睁地看着爷爷奶奶被杀死,却是一句话都不敢出,只是默默地流泪。当时的与三郎觉得,父亲就是这世界上最窝囊的男人了。从此以后,他一直瞧不起自己的父亲,甚至连起码的尊重都不愿给他。
三好军走了,严冬又来了。住在被大火烧毁的面目全非的破屋里,饥寒交迫的与三郎一家马上就要挺不过去了。家里甚至还又来了两波强盗,将仅剩的口粮全数抢去——即便如此文助也没有敢抵抗哪怕一下。在家里断粮的第三天,与三郎已经饿得头昏眼花,隐约间似乎听到了隔壁邻居要求易子而食的请求。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与三郎后来没有被煮熟,可能是他那懦弱的父亲终于坚持了一次吧。
第四天,红叶殿下来了。与三郎还记得,饿了那么多天的他第一次吃上一碗热粥时的幸福,那简直是人世间最美妙的东西。他也还记得,无数脑袋上插着纸红叶的士兵们帮他们抢修过冬的房屋,给他们派发粮食、药材和生活用品。全托红叶殿下的福,与三郎一家活了下来,无数饭盛山城里的家庭也都活了下来。与三郎甚至还记得自己见过来走访饥民的红叶殿下——不过家人们都说他肯定记错了——但是与三郎就是觉得自己见过,还给家人们绘声绘色地描绘红叶殿下的模样。与三郎一直盼着哪一天,他能再次看到红叶殿下,确认他的长相和他记忆中的一不一样,就可以向家里人证明他小时候说的话不是假的。
不过他等不到那一天了,红叶殿下死了。哪怕枫叶山城十余万户家庭几乎人人都供着他的长生牌,他还是死了,被那个叫织田信长的混账主公害死了。
在真相传遍全城的那一天,与三郎和他的两个兄长都是气得恨不得把牙咬碎,毫不犹豫地想要响应红叶殿下长子的号召,加入为红叶殿下报仇的市民志愿军。可是他们本能地担心起来——担心起他们的父亲——以文助的性格,肯定会阻止他们去打仗的。父亲可是懦弱地连爷爷奶奶死在面前都不敢还手啊。
可是出乎三兄弟意料的是,从街道上回来的文助带回的并不是他去集市上买的鱼肉,而是四份征兵确认表。识字的父亲已经在征兵处的人填写了他和他三个儿子的信息,要带着他的儿子们一起参军。
与三郎现在都想不明白,他那样一个胆小的父亲这次为什么会这么勇敢。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城头却忽然响起了报警的号角声。与三郎吓了一跳,立刻回过神来,一想到自己要面临战场,他的腿肚子也不禁开始打哆嗦。
“把这枚红叶插在头上。”他们中队的指挥官,涅槃备的普通士兵三井纯二,一个比较粗狂、满脸胡须的男人,示意他的队员们将之前分发的纸红叶插在了头盔的缝隙里,“这是我们红叶军的传统,是红叶殿下赐下的纸红叶。戴上这片红叶,就是向红叶殿下宣誓,愿意为他而战,为他而死。”
“再说一遍,你们这些志愿兵待会主要负责扔滚石、泪目、泼热油、救伤员就可以了,拼刀子的事情先交给我们这些当兵的来,我们都死光了你们再上!”三井纯二再一次向他的队员们强调道,同时不忘开了个缓解气氛的玩笑,“待会上战场了可别吓吐啊,要吐也往敌人的脸上吐,别吐在墙上!”
一阵哄笑后,第七中队跟着三井纯二的步伐向城上走去。与三郎和自己的父亲、两位兄长都分在了一个中队,他的二哥在列队经过他时还在与三郎的肩膀上拍了拍,低声道,“三郎,到时候可别给咱家丢脸啊!”
“放心吧!二哥!”虽然腿肚子还在打哆嗦,但是与三郎还是一挺胸收腹,以刚学来的姿势向与二郎敬礼道。同时,他故意别过头去不看他的父亲,让想要和他叮嘱几句的文助尴尬不已,只得叹了一口气。
不过,这一切的轻松和信心都在与三郎走到城头的那一刻受到了剧烈的冲击。这还是他第一次走上枫叶山城那10米高的城墙上,那开阔的视野和一望无际的天地令与三郎为之一振。还没等他陶醉于这壮阔的景象,他立刻便几乎吓傻在了原地——几乎在眼睛能看到的一切范围内,全部密密麻麻布满着张牙舞爪的敌军,五颜六色的旗号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连一丁点土地都看不到。整个大地仿佛一张巨大的白纸,被孩子随手用各色的色彩涂满,每一个墨点都是一个枕戈待旦的士兵。他努力地看,努力地看,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边,也看不全。
四十万大军…与三郎对此毫无概念,就像他对枫叶山城的大小毫无概念一样。亲眼所见的冲击,几乎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想形容眼前的景象,却发现他贫乏的词汇库根本不支持。他现在才终于明白,人山人海并不是一举夸张的话,而是见过这一切的人做出的最贴切的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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