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引九重孟娴君池》番外之前缘

    正坤九年,雪日。
    穆家老头褪掉一身战甲,着了身青布衣长衫子,活脱脱一个穷酸书生模样。
    彼时的穆老头,勉强还能算是个美男子。
    “小二,来一壶烫好的酒水!”穆家老头往酒桌子上一坐,小二笑嘻嘻的搓着手过来,奉承道:“呦,是穆大将军啊!”
    穆老头当下便绷紧了脸,嗤之以鼻,怒目瞪了他一眼:“混账东西,本将军来你这吃酒,倒让你拿来说笑了,你可知得罪本将军的下场,本将军一声令下,你这酒馆子便要夷为平地了!”
    小二自然晓得这位将军的本事,穆将军文武双全,本该是这朝廷不可多得的良将,奈何常年戍守边关,功劳什么的都被顶头上司给压了去,干的是苦差事,但却没有出头之日。他们私下关系好,拿来调侃调侃,穆老头倒也没有真正砸了这酒馆子。
    “将军您息怒,我去给你寻最好的酒,您消消火。”小二忙不迭送的跑下堂去,招呼后厨按着穆老头之前的习惯,备上两个小菜。
    少顷后小二上了酒菜,酒是长安流传几十代最为有名的千里雪,这酒听说在前前前朝便很受欢迎,只是中途战乱,百姓流离颠沛,这酿酒的法子就失传了,人间便再也没有了千里雪这一招牌酒了。
    “长安千里雪,失传了这样久,没想到竟还能出现在人间。”
    男人的声音好似冬日里的一缕和煦春光,拂过众人心坎。穆老头端杯子的手顿了顿,小二亦是愣住,顺着话音方向寻觅了过去,只见一着素色锦袍的男人背对着他们吃酒,玉冠高束,袖口领口皆是用金线勾勒出云纹模样,气质脱俗,仅一个背影便可让见多识广的小二察觉到,此人绝非普通酒客。
    “客官真是好鼻子,这正是千里雪,说来小店也是幸运,得了穆将军的配方,小店老板和老板娘钻研了三年,才将这第一壶酒给配出来,本是想让穆将军尝尝是否是这个味道,却没有想到,客官闻一闻便晓得了……”小二说着说着,忽然止住了声音,半晌后皱眉头问道:“只是千里雪的配方已经失传了,这百年以来,千里雪再未出现,客官您?莫非是尝过?”
    那人缓然一笑,端起了杯盏起身,转过身时俊俏超凡的容颜更是让穆老头和伙计怔了怔——
    穆老头:为何此人和画像上的男人,这样相似?
    小二:莫不是我眼花了,这位客官十年前来过一次,为何十年后模样依旧未变?
    男人从容行了过来,嘴角上扬,自顾自的提起酒壶,给自己也斟了杯千里雪,拂袖示意小二下去,低声道:“你就是千里雪的后人?”
    穆老头撂下杯子,皱了皱英气的眉:“本将军祖上是开酒坊的。”
    男人一笑:“好巧,我也是。”
    穆老头一瞬间,仿若明白了些什么。都说后人的样貌会有些许随了祖上,他也许,就是那画上人的后人。
    穆老头猜到这,也没有再刨根问底,只是大方的将自己的宝贝千里雪分给他一半。如此搭上了话,二人相谈甚欢,从长安的酒水到糕点铺子,再到饭馆子里的特色,穆老头头次晓得,这世上原来有比他还要博学渊识的人。
    直到第十八盏酒末,穆老头忽然哭了起来,男人挑了挑墨眉,诧异道:“你哭什么?”
    穆老头摇头叹息顺便抹掉一把眼泪,道:“本将军只是想起了些许伤心事,以往这个时候,我那啰嗦的夫人,便该寻到酒馆子里来闹腾了,哎……”
    男人会意起来,小心道:“原来是被尊夫人吓得……”
    穆老头眼泪更汹涌了,“不,我那夫人,前些时日,病逝了。”
    男人迟钝了半会子,举着酒盏凝声道:“病逝了?”
    穆老头捶足顿胸,戚戚然道:“是啊,枉本将军驰骋沙场数个年头,到头来,连自己的妻子最后一面,都没有来得及见到,如今夫人走了,余下了一岁大的女儿,女儿日日闹着要母亲,我这心里头,也很不是滋味。恨只恨,当初夫人病重的时候,我贪念军功,执意要在沙场再战个三百回合,却没有想到,妻子已经病入膏肓,见了我的回信之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当日家中下人送信前去,信上只说妻子得了一种病,病中唯独想见见他。他晓得自家妻子打成亲开始就喜欢粘着他,以往生病的时候都缠着他,要他亲自喂药才肯罢休,这次她生病,自己不在,闹闹脾气也是应该的。索性就再让她等几日,等战事休了,他便回去看她。
    他给她写了一份书信,权当是定心所用,信上全然是夫妻之间的暖心之语。
    可谁能意料到,她在病重之时,耗尽心神写的这份书信,待到回信之时,她已是油尽灯枯。那夜家中侍女在房中多添了好几盏灯,橘色摇曳满室华然,女儿便伏在她腿上酣睡着,她将烛火往自己面前凑了凑,展开了书信,一字一句,看得仔细。短短一张信纸,她足足看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冷风透过窗缝吹灭了她面前那盏烛火后,她才合上了书信,身子微动了动。
    女儿从她怀中醒了神,她用帕子捂着唇,咳了两声,随后悄然将染血的帕子塞进袖子里,扶起乖巧的女儿,温柔道:“娘亲给你梳头,好不好?”
    女娃娃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点了点头。侍女取过木梳,呈给了夫人,满室橘光中,只见夫人满是慈爱的给小姐梳头,挽发,饰珠花……
    他归家之时,见到的是她的灵柩。
    侍奉在夫人身边的丫头们说,夫人死前,一直唤着他的名字,还说,夫人一直都知道,自己等不到他回来了,所以只有,先走一步。
    如今回想起来,诚然他的肠子都快要悔青了。
    “若当初我肯回来看她,她也不会万念俱灭,死不瞑目。我一直都以为,她是在同我闹脾气,可谁晓得,这次她竟然真的离我而去。”穆老头一拳砸在了桌案上,泪目婆娑。
    男人听罢了他话,又兀自灌了一盏酒,浅浅一笑:“看来,你我,真的是有缘,连遭遇都这样相似。”
    穆老头昂起头,蹙眉道:“你也错过了你娘子的最后一面?”
    男人捋了捋纹了金线祥云的袖口,摇了摇头,淡然道:“我比你更惨些,我娘子走的时候,我便在她身旁。她是替我去死的,我甚至唯有眼睁睁得看着她离去,毫无办法。”轻抿了一口酒,他续道:“我女儿,如今很有出息,她虽不恨我,可我知道,这些年欠下她的太多了。好在她嫁了个好夫君。我欠下她的,就让女婿,替我还了。”
    穆老头听他一席话,突然有个念头窜了上来——一定要给女儿找个好夫君,让女婿给自己还债。
    长安一别之后,又是十载,还是找个酒楼,当初的年轻小二熬成了半个掌柜,彼时呈了两壶酒,给这两位故人一一满上。
    “山中才数月,人间已千年。当年我走的匆忙,倒也未同你辞别,今日特带了家中特产,给你尝尝。”男人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就变出了一只盛着满当当酒水的玉酒壶,拾了只新酒盏,给穆老头满上。
    穆老头捋着自己半个巴掌长的胡子,惬意道:“劳你挂心了,如今还能在这长安遇见,着实是缘分啊。”
    男人勾起唇角,与其对饮了一盏酒后道:“本座,是特意来这里等着你的。”
    穆老头心尖颤了一颤,还未开口,倒听那人款款道:“若你不是个凡人,本座或许能与你成为知己。人间有生老病死,你余下的三十多载岁月中,怕是再也无法见到本座了,今日既是久别重逢,又是告别。”
    穆老头是个聪明人,十多年前酒楼一别后,他越想越不对劲,回忆起家中族谱里藏的那卷画像,那种姿态,总觉得,那个画中人,就是自己瞧见的这位。
    诚然,那画上人当真便是面前此人,千年万年,神姿不改。
    “你我也算是酒友,本座要去寻几样东西造一盏灯,临行之前,送你两样宝贝。”风姿绰约的男人抬手,掌心凝出了一柄长剑,那剑身银光凛然,剑鞘上攀着两只栩栩如生的银龙。
    穆老头不敢相信的伸出手,待掌心握住剑鞘后,才真切感觉到那把剑的不同寻常。
    穆老头忽然间便懵了,驰骋沙场这么多年看遍了好兵器,这东西一摸便晓得是个好东西。于是他彻底迷糊了,半张着嘴巴,恬不知耻得又问了句:“还有啥?”
    男人好脾气的和蔼一笑:“七年后,若有携紫玉的男子去你家提亲,你尽管答应便好。这把剑不能助你升官发财建功立业,但可保你女儿,长长久久。”那人指腹摩挲着杯盏,唇角携着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的好日子,便在眼前,莫要怨天尤人,须得往前看才好。”
    他的话,穆老头一字不漏的记下了。
    少顷后,他送男人出酒楼,倏然便见得九天之上,祥云缭绕,白鹤飞舞,而他眼前的男人,衣袂飘飘,化云而去,再无踪影。
    小二讶然的追了上来,但听穆老头连连叹息,皱眉拉住伙计的袖子,震定道:“同你说个笑话,今日我怕是遇见神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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