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约（情质第二部）》第十四章 来客

    之后的几天，两个人依旧如之前那样淡淡地相处着，少有亲昵，多数时候相敬如宾。
    只是，每天卓天屹去了前院之后，沈青岚总会收到他差人送来的各色东西，观赏的，把玩的，消闲的，习练的，有时候是书籍画册，有时候是玉石器物，更多的是一些制作精巧博人欢心的小玩意儿。
    沈青岚照单全收了，撇开过去那些不必要的外在想法之后，再单纯地看这些物件，倒是重新体会到了许多年前什么也不想时的乐趣。
    他便时常沉浸在这些事物里面。只不过，卓天屹差人送来的东西越来越“稀松平常”，有一次竟然送了一笼晋阳城里有名的点心铺留香斋出的翡翠白玉玲珑饺来，装在红木食盒里让卓温快马加鞭送回来的。
    沈青岚被飞奔而来的马蹄声从书本中惊醒，再被气喘吁吁的卓温从书案前请到餐桌上，看到从层层套装的食盒里最后取出的一碟绿白两色饺子时，不知怎的有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感觉。
    不过，待看到那饺子晶莹剔透，皮薄得连里面的葱丝粗细都看得出来的时候，还是深深体会到了当年锦绣成堆的长安城里，养在深宫的贵妃吃到岭南独有的风味之时，发自内心的喜悦。
    无论如何，东西的味道确实是好的，上面承载的心意也确实是美的，而那些国家兴亡，社稷民生的事情，原就不是由她来操心的。
    这么想了之后，沈青岚也就毫无压力地接受了。将那碟饺子吃得干干净净，还淡淡地赞了句“好味道”，好让一看就奉命记下他的反应的卓温回去复命。
    后来留香斋的各色点心便成了沈青岚的桌上常备，直到他终于说出个“腻”字。
    还有一次，卓信大呼小叫地把他从字画里叫出来，走到门口一看，廊前整整齐齐地摆了一个摊，炉子、锅勺、铲子、案板一应俱全，一边还立着一根头上裹了厚厚一层稻草的长木棍。
    竟然是个糖人摊。
    沈青岚瞋目结舌，卓天屹竟然把糖人摊主的营生给置办了一□□回来了。
    仆人们于是又围上来看稀奇，上半年吃了满满一树糖人的卓信更是跃跃欲试。一时的哭笑不得之后，沈青岚也豁出去了，在摊子前坐下来，让卓信点了炉子扇火，自己把糖块放进锅里熬上，烊开之后舀了一勺糖浆，回忆着那老板的动作手势，在案板上摊起了糖人。
    不过想起来简单，做起来着实不容易，沈青岚依样画葫芦地摊了好久都没摊成个人样，而都摊成了糖疙瘩。苦思良久不得，干脆摊起自己在行的―字画。
    摊了许多“吉祥如意”、“宁静致远”之后，又摊起了山水和花鸟，最后再回到人物上时，发现一点不难，按着绘画那一套来就是。找到窍门之后，更是熟能生巧，惹得卓信在旁惊喜连连，“比糖人老板摊得还好！”
    沈青岚自己也觉得意趣盎然，一个下午的功夫，摊完了整整一锅糖浆，各色“糖字”“糖鸟”“糖兽”插了满满一树，最后还摊了一幅渔翁垂钓图，因为太大，没法用竹签支起来，只好一直躺在案板上。
    摊糖人的瘾是过了，怎么处理这些糖人就不在沈青岚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让卓信挑了喜欢的之后，余下小部分分给东厢家有小儿的仆人，大部分送到习文厅分给了孩子们。
    听卓信回来说起孩子们开心得满场飞跑，为了抢个虎头糖人两个孩子还吵架的情景，沈青岚也忍俊不禁。
    日子过得跟暮秋的天气一样，晴朗，惬意，人也闲散到慵懒，有时候晒着太阳就会睡过去。
    这种日子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现在，沈青岚也不去想，随遇而安而已，最多不过一年，现在，一年之期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还有十个多月，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作为前些年太多劳累辛苦的酬劳吧。
    只不过，面对卓天屹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在，让他会有一些身在现实的感觉。其余的时候，多数时间就好像在半梦半醒之间，有时候都分不清今天昨天的区别。
    日子过得行云流水，沈青岚这个时候才更深地体验到陶渊明那句“心远地自偏”里所流露的恬静自在之意。从前被他视为牢笼一样的东厢，如今仆从往来，却让他有了没有车马之喧的人境之感，何能做到？不过一个远字。
    心远，就连高墙大院都不是桎梏；心近，哪怕广阔天空都有看不见的束缚，而远近之间，不过一念。
    只是，毕竟结庐之地尚在人境，他不去招惹喧嚣，喧嚣却也未必肯与他敬而远之。
    这天午后，三个不速之客拜上了东厢的门。
    当时沈青岚正在廊下喂一只前两天刚被卓良送来，据说会讲子曰诗云的八哥吃食，听到院门口的仆人来报五师叔的儿子戚连恒与妻子冯氏带着孩子来访，心下也不由生出奇怪和突然。
    戚连恒是五师叔戚广深的独子，已经成婚，有一个五岁的儿子。戚广深原本在洛阳城东任酒楼掌柜，今年初卓氏临江酒庄建成，开业前夕，才携全家从洛阳来到晋阳，戚广深任了掌柜，戚连恒就跟着父亲在酒庄做事。
    沈青岚之前去酒庄阅帐时，都是戚连恒接待的，但身份职责摆在那，没什么交情可言。非要攀一攀的话，倒还是与戚连恒的儿子戚小元有那么些情分－沈青岚在习文厅教过戚小元。
    戚连恒此番将妻携子而来，不知道所为何事。沈青岚满心不解，但还是放下喂食的小勺，回身进屋，让仆人请人进来。
    戚连恒带着冯氏和戚小元进到外间，沈青岚招呼他们落座，让卓恭送上茶水和糕点。戚连恒还没说什么，冯氏就热络地开口寒暄，很是自来熟，戚小元更是“夫子”长“夫子”短，乖巧非常。
    沈青岚将孩子抱到膝上与他说了半会子话，又让卓信端了两叠留香斋的干果装进他怀里，还拔了两根大胡子关公的糖人给他，逗得小家伙眉开眼笑，乖乖地让卓信带着到院里跟八哥玩吵架去了。
    有了孩子这个由头，屋里三个大人说起话来就顺落多了，冯氏眼睛在儿子身上绕了一圈，又回到沈青岚面上，笑道：“看小元，跟沈公子真投缘，两个月不见，一点都不显生疏，在家里还时常问他爹，‘夫子什么时候回习文厅教我们画画啊’，念得不得了。是不，连恒？”
    戚连恒赶忙接住妻子抛过来的话题，“可不是，小元还时常说要跟夫子学书法呢，前两天沈公子让人分的糖人都舍不得吃。”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尽在沈青岚和戚小元的师生情谊上打转，沈青岚也便随意说笑几句，心想等到他们将戚小元的话题说得差不多了，总会透露来意。
    没想到戚小元的话题结束之后，冯氏嘴皮子一转，竟然扯到沈青岚身上所穿的前两天绸缎庄吕线头刚送来的一件杏色云纹滚边袍衫来，直赞这料子好，剪裁贴身，衬人。戚连恒则在一边低眉敛目，不言不语，一副非礼勿视的避嫌模样。
    沈青岚心道这冯氏大约是把自己当作闺中密友在处，照这个样子下去，这话题还不知道要无限延伸到哪里，便端起茶碗送到嘴边喝了一口，看一眼冯氏，而后看向眼观鼻鼻观心的戚连恒，“不知道戚师兄今天来，有什么指教？”
    被点到名的戚连恒无法装聋作哑，一边的冯氏也只好收口，两夫妻对望一眼，戚连恒讪讪开口，“沈公子客气了，指教不敢，就是有件事，想请公子……帮忙。”
    沈青岚心道总算来了，淡淡一笑，“戚师兄请讲。”
    之后戚连恒仿佛有什么难处一样，清了清嗓子，却没说出什么话来。还是一边的冯氏接了话头，“连恒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说，要我说，都是自家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是吧？”
    自说自话地冲沈青岚笑笑，又顾自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前些天，九师叔告假半年，那南街分号事务繁多，又一直没设账房，九师叔这一走，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担起那些事来，听说这两天当家师弟都是派府里的总账房卓清在那算账，再让周师弟抽空去督两天……连恒他有心想要帮忙，又不知道怎么能帮上……所以，还想请沈公子出马，跟当家师弟吹吹风，那……”
    沈青岚终于明白这两夫妻的来意了，分明是冲着南街分号的掌柜位置来的。那戚连恒平素并不是这种锯嘴葫芦的性子，此番却是装聋作哑尽扮斯文，想来是夫妻俩合计好了，一个守一个攻，当他这是堡垒来攻破了。
    淡淡一笑，佯作不知道：“这是好事啊，九师叔告假半年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戚师兄肯帮九师叔的忙，也是解了少当家的急，戚师兄只管自己跟少当家提就是，哪里用得着青岚去置喙？”
    他特意用了“置喙”二字，戚连恒脸色有些尴尬，冯氏却不解其意，依旧笑道：“沈公子说笑了，那南街分号位置好，进项多，多少人眼睛盯着，哪是自己去提就有得去的……所以，这不就请沈公子帮忙来了么。”
    她说着把身边一个用布包着的红木箱置上案头，解开，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牙白色茶壶和两个杯子，样子精巧，上面还刻着细致花纹。